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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检评分带来的那层薄冰，在初夏日益炽热的阳光下，非但没有融化，反而被一种更加焦灼的空气炙烤得愈发紧绷。78.5分的数字，像一枚无形的烙印，烫在李建国的心头，也无声地悬在梧桐店站的上空。赵志刚变得更加沉默寡言，但那沉默里不再是单纯的焦虑，而是掺杂了一种近乎绝望的等待和压抑的兴奋——他似乎在等待着某个必然降临的消息，一个能将他彻底从这“78.5分”的泥沼中拔出的消息。
梧桐店站仿佛被遗忘在了时光的角落，除了每日固定的几趟列车呼啸而过，再难有外界的波澜。直到一个闷热的午后，连蝉鸣都显得有气无力时，一个看似不经意的插曲，像投入死水的石子，激起了第一圈涟漪。
老周蹬着他那辆吱呀作响的三轮车，又来到了站房前。这次不是进货，而是提着一篮子刚摘下来的、还带着露珠的黄瓜和西红柿，说是自家地里种的，给李师傅尝尝鲜。
李建国道了谢，接过篮子。老周却没像往常那样放下东西就走，而是擦了把汗，倚在门框上，眼神闪烁，压低了声音，带着一种分享秘密的口气：
“李师傅，听说了没？昨儿个我去镇上赶集，听粮站老刘头说了一嘴……”他左右张望了一下，仿佛怕人听见，“说上头好像真在琢磨咱们这片小站的事了！老刘头他侄子不是在县里交通局嘛，说是内部消息，要搞什么……资源整合？可能要把咱们梧桐店，还有前面几个小站，都并到东边那个大编组站去！”
老周的话像一道电流，瞬间击穿了值班室沉闷的空气。赵志刚猛地抬起头，手机屏幕的光映着他骤然亮起的眼睛，呼吸都屏住了。
李建国拿着篮子的手顿了一下，脸上却没什么表情，只是淡淡地问：“听谁说的？准吗？”
“嗨，小道消息呗！但老刘头那人你知道，一般不瞎咧咧。”老周搓着手，脸上带着一种混杂着好奇和忧虑的神情，“真要并过去，那……那这站是不是就没了？你们……你们都得挪窝吧？”
“没接到正式通知，都是瞎猜。”李建国将篮子放在桌上，语气平静得像在谈论天气，“干好自己的活就行。”
“那是，那是……”老周讪讪地笑了笑，但眼神里的八卦之火并未熄灭，“不过啊，李师傅，真要并了，对你影响不大，你是老资格，技术好，到哪儿都吃香。就是小赵……”他瞥了一眼旁边竖着耳朵听的赵志刚，“年轻人，怕是想换个地方吧？听说大站机会多，待遇也好些？”
赵志刚的脸瞬间涨红了，他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又瞥了一眼李建国，最终还是低下头，手指在手机屏幕上无意识地滑动着，但那急促的动作暴露了他内心的翻涌。
“行了老周，别瞎传了。”李建国打断了他，“该干嘛干嘛去。”
“哎，好嘞！您忙！”老周识趣地应着，蹬上三轮车走了，但那几句“小道消息”，却像带着倒刺的种子，深深扎进了梧桐店站的土地里。
老周一走，值班室陷入了一种诡异的寂静。只有电风扇在头顶徒劳地转动着，发出单调的嗡鸣。
赵志刚再也按捺不住，他猛地站起来，声音因为激动而有些发颤：“李师傅！老周说的……是不是真的？是不是有准信了？”
李建国拿起一块抹布，开始擦拭控制台，动作依旧沉稳：“我说了，没接到通知，都是传言。”
“无风不起浪啊！”赵志刚急切地反驳，“肯定是有风声了！老周他消息一向灵通！李师傅，您要是知道点什么，就告诉我吧！我……我得早做准备啊！”他的眼神里充满了渴望和恳求，仿佛李建国掌握着他命运的钥匙。
“准备什么？”李建国停下动作，转过头，目光平静地看着他，“准备调走？还是准备下岗？”
赵志刚被噎了一下，随即梗着脖子：“当然是调走！我这么年轻，总不能跟着这站一起……一起没了吧？”他终究没说出那个“死”字，但意思再明白不过。
“该来的总会来，不该来的，想也没用。”李建国的声音依旧没什么波澜，“把心思放在业务上，比什么都强。真到了那一天，有本事，到哪儿都不怕。”
“业务？业务！”赵志刚像是被踩了尾巴，声音陡然拔高，“又是业务！李师傅，您看看这评分！78.5！咱们守着这套老掉牙的东西，业务再好有什么用？人家新系统一上，咱们这点经验，屁都不是！现在重要的是机会！是平台！是离开这个鬼地方！”
他几乎是吼了出来，积压已久的怨气、焦虑和对未来的恐慌，在这一刻彻底爆发。他指着窗外那两条在烈日下反射着刺眼光芒的铁轨，像是在控诉：“我不想一辈子耗在这儿！像王师傅那样，像您这样！守着个没人记得的小站，最后拿着个78.5分退休！”
李建国握着抹布的手，指节微微泛白。他看着眼前这个情绪失控的年轻人，看着他那张因为激动而扭曲的、写满不甘和恐惧的脸。他理解这种恐惧，理解对未来的渴望，但他无法认同这种全盘否定过去、否定坚守价值的偏激。
他没有发怒，只是眼神变得更加深邃，像两口深不见底的古井。他沉默了几秒钟，那沉默带着千钧的重量，压得赵志刚几乎喘不过气。
“不想守，没人逼你守。”李建国最终开口，声音低沉而清晰，每一个字都像冰冷的石子砸在地上，“但在这站一天，就守一天的本分。这是规矩。”
说完，他不再看赵志刚，转过身，继续擦拭着那个早已光洁如新的按钮。他的背影挺直，却透着一股难以言喻的孤绝。
赵志刚站在原地，胸口剧烈起伏，像一头困兽。他看着李建国那沉默而固执的背影，一股巨大的无力感和愤怒涌上心头。他知道，在这个老人面前，任何争辩都是徒劳。他猛地抓起桌上的手机，几乎是冲出了值班室，跑到站台尽头，对着空旷的田野，发泄般地吼了一声，然后颓然地蹲了下去，双手抱住了头。
老周带来的“分流传言”，像一根导火索，彻底点燃了梧桐店站内部压抑已久的矛盾。赵志刚的爆发，撕开了师徒间最后一点温情的面纱，将两人推向了截然不同的立场和心境。
李建国依旧擦拭着控制台，一下，又一下。窗外的阳光白得刺眼，将站台的水泥地烤得滚烫。空气里弥漫着铁锈、机油和夏日植物蒸腾的气息，闷热得让人窒息。
那“优化整合”的风声，不再是遥远的猜测，它带着夏日的灼热气息，真切地吹到了梧桐店站的门口，吹进了每个人的心里。
焦灼的夏天，开始了。抉择的时刻，也正在一步步逼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