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分流的传言像夏日的野草，一旦有了缝隙，便疯狂滋长，缠绕着梧桐店站的每一寸空气。赵志刚的爆发，如同在紧绷的弦上狠狠拨动了一下，留下尖锐刺耳的回响，也留下了一道难以弥合的裂痕。自那天起，师徒二人之间仅剩的那点工作默契也荡然无存。值班室里，除了必要的指令和应答，再无多余的话语。赵志刚要么埋头刷手机，要么干脆躲到站台角落打电话，将“准备离开”的意图明晃晃地晾晒在日光之下。李建国则更加沉默，像一块被烈日暴晒过的顽石，沉默地接车，沉默地检查，沉默地记录，将所有的情绪都封存在那副古井无波的面容之下。
这天傍晚，一场突如其来的雷阵雨洗刷了连日来的闷热。豆大的雨点噼里啪啦地砸在值班室的铁皮屋顶上，发出密集的鼓点声。雨水顺着窗户玻璃蜿蜒流下，将窗外的世界切割成模糊晃动的色块。站台上空无一人，只有湿漉漉的铁轨在昏黄灯光下反射着冰冷的光泽。
赵志刚已经下班回了宿舍。值班室里只剩下李建国一人。他刚处理完一趟晚点货车的通过记录，合上日志，揉了揉发胀的太阳穴。窗外雨声喧嚣，屋内却显得格外寂静。这种寂静，在经历了赵志刚的爆发和流言的冲击后，显得尤为沉重和……空洞。
他习惯性地打开那台老旧的台式电脑——这是几年前为了适应电子化办公要求配发的，运行缓慢，屏幕也时常闪烁。他需要登录内部系统，查看一下明天的行车计划和调度命令。
电脑嗡嗡作响，慢吞吞地启动着。李建国起身给自己续了一杯热水，茶叶放得很少，水色寡淡。他端着杯子，站在窗前，望着外面被雨水冲刷的世界。雨幕中，梧桐树的枝叶在风中狂乱地摇摆，像一群挣扎的舞者。
电脑终于进入了桌面。他坐下，移动着同样不太灵敏的鼠标，点开了内部邮箱的图标。登录界面弹出，他输入工号和密码。
邮箱里大多是些系统通知、安全学习文件、段里下发的各种电子表格。他习惯性地滚动着鼠标滚轮，目光快速扫过一封封邮件的标题。大部分邮件他甚至不需要点开，只看标题就知道内容。
突然，他的手指停住了。
在众多以“通知”、“文件”、“学习资料”开头的邮件标题中，混杂着一个极其普通的、没有任何前缀的标题，只有简单的两个字：
“丽华”
发件人的邮箱地址，是一串陌生的字母和数字组合，不是铁路系统的内部邮箱。
李建国握着鼠标的手，瞬间僵住了。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猛地攥紧，又骤然松开，带来一阵剧烈的、失重般的悸动。血液似乎一下子涌上了头顶，耳膜里嗡嗡作响，盖过了窗外的雨声。
张丽华。
这个名字，像一颗深埋多年的地雷，在这个毫无防备的雨夜，被一封不起眼的邮件猝然引爆。
他盯着那两个字，足足有十几秒钟，大脑一片空白。时光仿佛在这一刻倒流，又仿佛彻底停滞。那些被他刻意封存、深埋心底的记忆碎片，如同被惊扰的蜂群，轰然涌出。
他深吸了一口气，试图压下那阵突如其来的眩晕感。手指有些不受控制地微微颤抖着，移动鼠标，点开了那封邮件。
邮件内容很短，只有寥寥几行字：
“建国：
好久没联系了。我下个月结婚了，对方是本地人，做点小生意，人还算踏实。婚礼就不办了，简单请几个亲戚朋友吃顿饭。
跟你说一声，毕竟……毕竟我们曾经是一家人。
小宇知道这事，他暑假不回家，说是要去深圳实习。
你……自己多保重身体。
丽华”
邮件没有称呼，没有落款日期，语气平淡得像是在陈述一件与己无关的事情。但每一个字，都像冰冷的针，精准地刺入李建国最柔软、最不愿触碰的角落。
“结婚了……”
“本地人……”
“做点小生意……”
“小宇知道……”
“你多保重……”
这些词语在他眼前跳跃、旋转，组合成一把钝刀，反复切割着他尘封已久的伤疤。
他仿佛看到张丽华坐在电脑前，平静地敲下这些字句的样子。她或许已经放下了，或许只是觉得有必要告知他这个前夫一声。她的生活翻开了新的一页，有了新的依靠，新的开始。而“梧桐店站”、“李建国”，不过是她人生旅程中一个早已翻篇的、略带苦涩的驿站。
窗外的雨声似乎更大了，哗啦啦地冲刷着整个世界。值班室里惨白的灯光映在电脑屏幕上，将张丽华那几行字照得格外清晰，也格外刺眼。
李建国一动不动地坐着，维持着点开邮件时的姿势。他握着鼠标的手心，不知何时已经沁出了一层冷汗。杯子里寡淡的热水早已凉透，他却浑然不觉。
他以为自己早已习惯了孤独，习惯了将所有的情感都压缩进那沉默的躯壳里。他以为自己早已接受了张丽华的离开，接受了家庭的破碎。可当这封邮件如此平静地宣告她彻底开始了新生活时，一种前所未有的、尖锐的痛楚，还是像潮水般席卷而来，瞬间将他淹没。
那不仅仅是被抛弃的痛楚，更是一种被彻底遗忘、被排除在对方生命进程之外的巨大失落感。她有了新的生活，新的伴侣，而他和这座小站，连同那些曾经的岁月，都成了她轻描淡写的一句“曾经是一家人”。
而儿子小宇，暑假不回家，去深圳实习……他早就知道了母亲再婚的消息，却从未对自己提起过半个字。在那个年轻人的世界里，他这个父亲，似乎也成了一个无需告知、无需在意的存在。
一种深沉的、冰冷的孤独感，比窗外的暴雨更加猛烈地包裹了他。他感觉自己像一座被遗弃在荒野的孤岛，四面都是汹涌的海水，却没有任何一艘船会靠岸。
电脑屏幕因为长时间无操作，自动暗了下去，陷入了休眠状态。张丽华那几行字消失了，只剩下屏幕保护程序里缓缓移动的铁路路徽图案。
李建国依旧僵坐着，目光空洞地望着那片黑暗。窗外的雨，不知疲倦地下着，敲打着屋顶，敲打着窗户，也敲打着他那颗早已千疮百孔、此刻又被狠狠撕开一道口子的心。
分流的传言，赵志刚的离心离德，春检的冰冷评分，母亲的病弱担忧……所有的压力，所有的挣扎，所有的孤独，在这一刻，都被这封来自过去的“旧讯息”无限放大，汇聚成一股足以将他吞噬的洪流。
他坚守了半辈子的东西——这座小站，这份职责，这份沉默的担当——在张丽华开启新生活的宣告面前，在小宇无声的疏远面前，在时代洪流的冲刷面前，显得如此渺小，如此……不值一提。
他缓缓抬起手，捂住了自己的脸。粗糙的手掌覆盖住眼睛，试图隔绝那刺眼的光线，也试图阻挡那几乎要夺眶而出的温热液体。
指缝间，有滚烫的东西，无声地滑落。
窗外，暴雨如注。梧桐店站，在风雨飘摇中，像一个被遗忘的、沉默的剪影。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