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孔翎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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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510/3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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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道钉》连载

第二十八章 轨间的彷徨

陈站长带来的那份红头文件,像一块沉重的寒冰,沉甸甸地压在梧桐店站值班室的桌面上,也压在李建国的心头。刘新已经收拾好简单的行李,抱着那本沉甸甸的工作笔记,在第二天清晨,带着复杂的眼神和一声低低的“李师傅,我走了”,离开了小站。他离开的背影,消失在通往公路的小路上,带走了最后一点年轻的气息,也带走了李建国试图传递出去的那点微弱的薪火。

梧桐店站彻底空了。只剩下李建国一个人,守着这间空旷的值班室,守着那台即将完成历史使命的6502控制台,守着窗外那两条在深秋寒风中沉默延伸的铁轨。

通知下达后的几天,李建国过得如同行尸走肉。他依旧按时交接班,虽然已无人可交,依旧接发列车,尽管不久后将不再需要,依旧记录日志,记录着这最后的守望时光,依旧擦拭设备。但他的眼神是空洞的,动作是机械的,灵魂仿佛被抽离了躯体,只剩下一个沉默的躯壳,在执行着最后的程序。

陈站长给出的两个选择,像两座沉重的大山,压得他喘不过气。

内退?意味着他半生的铁路生涯,将在梧桐店站这最后的哨位上,画上一个仓促而冰冷的句号。他将回到那个陌生的城市家中,面对空荡的房间,面对没有汽笛声的寂静,面对一个完全未知的、无所事事的晚年。那枚闪亮的路徽,将被永远摘下。那份沉甸甸的责任感,将无处安放。他仿佛能看到自己像一枚被拔出的道钉,锈迹斑斑,遗落在岁月的尘埃里。

去大站后勤?库房管理?安全协管?这些陌生的字眼,像是对他半生坚守的嘲讽。他的战场是控制台,是信号旗,是延伸的铁轨,是呼啸的列车。他的价值在于经验,在于判断,在于关键时刻的担当。去管理冰冷的物资?去做一个可有可无的协管员?那无异于将他这把淬炼了半生的利刃,生生折断,丢进废铁堆里。他无法想象自己穿着崭新的制服,却做着与行车安全毫无关系的工作,看着那些年轻的值班员在现代化的CTC中心忙碌,而自己,只是一个格格不入的旁观者。

两种选择,都意味着离开。离开他守护了半辈子的岗位,离开他融入骨血的职责,离开梧桐店站这片浸透了他汗水和记忆的土地。

深秋的夜,寒意刺骨。一轮残月挂在墨蓝色的天幕上,洒下清冷的光辉。旷野的风呼啸着,卷起枯草和尘土,发出呜咽般的声响。远处村庄的灯火早已熄灭,天地间一片沉寂。

李建国独自一人,走出了值班室。他没有开灯,任由清冷的月光勾勒出他沉默的身影。他沿着站台边缘,走下台阶,踏上了冰冷的道砟。

脚下传来碎石硌脚的触感,发出“咯吱咯吱”的声响,在寂静的夜里格外清晰。他一步一步,沿着铁轨中间的枕木,缓慢地向东走去。夜风像刀子一样刮在脸上,钻进衣领,带来刺骨的冰凉。但他浑然不觉。

月光下,两条平行的钢轨反射着幽冷的光泽,如同两条冰冷的银蛇,向着黑暗的远方无尽延伸。枕木整齐地排列着,像一道道沉默的阶梯,通往未知的终点。道砟在脚下铺展,坚硬而粗粝。

李建国低着头,目光落在脚下的枕木上。每一根枕木,都承载过无数车轮的碾压,都浸染过风霜雨雪的侵蚀。他记得哪一段线路路基不稳,雨后需要重点巡查;记得哪个道岔转换时声音有些滞涩,需要多抹点油;记得哪段钢轨在烈日下容易膨胀,需要特别注意轨缝……这条线路的每一寸,都刻在他的脑子里,融在他的血液里。

他走到一处高填方路基旁,停下脚步。这里,就是暴雨夜他和赵志刚差点被滑坡掩埋的地方。他蹲下身,用手抚摸着冰冷的钢轨。指尖传来粗糙而坚实的触感,带着一种熟悉的、令人心安的冰凉。他仿佛又听到了那夜震耳欲聋的雷声、暴雨的咆哮、以及赵志刚惊恐的呼喊。他记得自己如何挥舞着巡道锤,如何奋力撬开石块,如何在千钧一发之际将赵志刚拽开……那一刻,他不是在坚守一个岗位,而是在守护生命,守护责任。

他又往前走了一段,来到一个平缓的弯道处。月光下,钢轨的曲线流畅地伸向远方。这里,就是那天深夜,他凭借细微的异响,判断出T387次列车轴承过热的地方。他仿佛又听到了那尖锐刺耳的摩擦声,感受到了那一刻心脏几乎要跳出胸腔的紧张,以及下达紧急停车指令时的决绝……那一刻,他的经验和直觉,挽救了可能发生的灾难。

他继续走着,走着。脚下的枕木一根根向后移去。他走过他和王师傅无数次并肩巡道的路段,走过他教赵志刚识别信号的路口,走过他带小宇夜巡时讲述故事的站台尽头……每一步,都踩在记忆的碎片上。那些熟悉的面孔,那些惊险的瞬间,那些平凡的坚守,那些无声的告别……如同走马灯般在脑海中闪现。

他走到站区东头尽头,再往前,就是邻站的管辖范围了。他停下脚步,转过身,回望梧桐店站。

月光下,那座小小的站房像一个沉默的剪影,孤零零地矗立在旷野之中。值班室的窗户漆黑一片,像一个空洞的眼睛。那几棵老梧桐光秃秃的枝桠,在寒风中瑟瑟发抖。站台上空无一人,只有那两条冰冷的铁轨,在月光下泛着幽冷的光。

一种巨大的、难以言喻的悲怆,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将他淹没。他守护了这里半辈子,这里就是他生命的坐标,是他价值的全部体现。他熟悉这里的每一颗螺丝,每一寸铁轨,每一缕风的气息。他在这里付出过青春,经历过风雨,承受过孤独,也获得过认可,尽管短暂。这里早已不是一份工作,而是他生命的一部分,是他灵魂的锚点。

现在,锚点要被拔除了。他像一个被连根拔起的树,失去了赖以生存的土壤,只能随风飘零,不知去向何方。

他缓缓蹲下身,坐在冰冷的铁轨上。粗糙的道砟硌着他的身体,寒意透过衣物渗入骨髓。他伸出手,紧紧抓住一根冰冷的钢轨。那金属的触感,坚硬、冰冷、带着一种亘古不变的质感。他用力握着,仿佛想从中汲取一点力量,一点慰藉。

月光洒在他花白的鬓角上,照亮他脸上深刻的皱纹和那双布满血丝、却空洞无神的眼睛。他望着远处黑暗中模糊的站房轮廓,望着那两条伸向无尽远方的铁轨,喉咙里像是堵着一团滚烫的硬块,哽得他无法呼吸。

他想起了母亲病弱的咳嗽声,想起了儿子疏远的眼神,想起了前妻再婚的消息,想起了赵志刚离去的背影,想起了刘新含泪接过笔记的样子……所有的牵挂、遗憾、失落、孤独,在这一刻,如同决堤的洪水,汹涌而至。

他张了张嘴,想发出一声嘶吼,想质问这命运的不公,想控诉这时代的无情。但最终,只有一声压抑到极致的、如同受伤野兽般的呜咽,从喉咙深处艰难地挤了出来,瞬间被呼啸的夜风撕碎、吞没。

泪水,终于无法抑制地涌出眼眶,滚烫地滑过他冰冷的脸颊,滴落在身下冰冷的道砟上,瞬间消失不见。

他像个孩子一样,蜷缩在冰冷的铁轨旁,肩膀无声地耸动着。月光清冷地照耀着他孤独的身影,将他凝固成一尊沉默的、悲伤的石像。旷野的风依旧呜咽,仿佛在为这即将逝去的守望,奏响最后的挽歌。

就在这时,口袋里的手机,突然发出尖锐而急促的震动声!那声音在寂静的夜里显得格外刺耳,像一把冰冷的锥子,刺破了这沉重的悲伤。

李建国猛地一颤,从巨大的悲恸中惊醒。他颤抖着手,掏出手机。屏幕上,跳动着一个熟悉的号码——老家县城的座机。

一种不祥的预感,如同冰冷的毒蛇,瞬间缠紧了他的心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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