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孔翎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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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510/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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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道钉》连载

第一十九章 父亲的另一面

夜巡归来的路上,父子俩依旧沉默,但那沉默已不再是白天的尴尬与对峙,而是一种被星光和夜色浸润过的、带着些许温润的宁静。李小宇跟在父亲身后,脚步不再沉重,目光也不再只盯着脚下的黑暗。他抬头望着那片浩瀚的星河,又低头看看前方那束稳定移动的信号灯光,以及父亲那在光影中显得格外坚实的背影。一种前所未有的、混杂着震撼、困惑和隐隐敬意的情绪,在他心头悄然滋长。

回到值班室,赵志刚早已睡下。李建国仔细地将信号灯擦拭干净放回原处,又检查了一遍控制台,确认一切正常后,才在办公桌前坐下。他没有立刻休息,而是从抽屉里拿出一个厚厚的、封面磨损的笔记本和一支笔,就着台灯的光线,开始记录着什么。

李小宇坐在角落的椅子上,看着父亲专注的侧影。灯光勾勒出他脸上深刻的皱纹,鬓角的白发在光线下格外刺眼。他写得很慢,很认真,时而停下笔,似乎在回忆或思考。那笔记本李小宇认得,是父亲的工作笔记,里面密密麻麻记录着各种行车数据、设备状况、异常情况处理心得,还有他多年积累下来的、关于这条线路的细微观察和经验总结。以前他觉得这很老土,很过时,但现在,看着父亲在灯下伏案书写的样子,那专注的神情,那被岁月磨砺得粗糙却沉稳的手指,竟让他感受到一种沉甸甸的分量。

第二天清晨,李小宇是被一阵嘈杂的人声吵醒的。他揉着惺忪的睡眼走出值班室,看到站台边上围了几个人。一个头发花白、穿着粗布褂子的老农,正对着李建国焦急地比划着,旁边停着一辆破旧的农用三轮车,车上堆着几个沾满泥土的竹筐,里面是些蔫头耷脑的青菜和几个歪瓜裂枣的西瓜。老农身边还站着一个愁眉苦脸的中年妇女,应该是他老伴。

“……李师傅,您可得帮帮忙啊!”老农的声音带着浓重的哭腔,“这……这车刚开出去没多远,就趴窝了!死活打不着火!这大热天的,一车菜要是烂在道上,我……我这一季可就白忙活了!”

“是啊,李师傅!”那妇女也抹着眼泪,“这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可咋办啊!我们老两口就指着这点菜换点油盐钱……”

李建国蹲在三轮车旁,正低头检查着发动机。他挽着袖子,手上沾满了油污,眉头微锁,神情专注。他没有立刻回应老农的哭诉,只是用手里的扳手轻轻敲打着某个部件,侧耳倾听着声音。

李小宇站在门口,看着这一幕。他认出来了,这老农就是前几天试图横穿铁路被他父亲拦下,后来又帮忙扛肥料袋的那位。他没想到会在这里再次遇到他,更没想到父亲会蹲在地上帮他修车。

“老哥,别急。”李建国终于抬起头,声音沉稳,“是油路堵了,油泵不上油。小问题,能修。”他站起身,走到值班室门口,对李小宇说:“小宇,去工具柜里,把那个红色的工具箱拿来,再拿点棉纱和一小瓶柴油。”

李小宇愣了一下,随即反应过来,连忙应了一声,跑进值班室。他找到工具箱,又拿了棉纱和柴油,快步送过去。

李建国接过工具箱,熟练地打开,拿出几件工具。他再次蹲下,动作麻利地拆开油管接头,用棉纱仔细擦拭着滤网上的污垢,又用柴油冲洗油路。他的动作有条不紊,带着一种令人安心的节奏感,仿佛不是在修一辆破旧的三轮车,而是在处理一件精密的仪器。

老农夫妇紧张地围在旁边,大气不敢出。赵志刚也被吵醒了,揉着眼睛走出来,看到这一幕,撇了撇嘴,嘟囔了一句“又管闲事”,便自顾自地去洗漱了。

李小宇却站在一旁,静静地看着。他看着父亲那双布满老茧和油污的手,灵巧地摆弄着工具;看着他额头上渗出的细密汗珠,顺着脸颊滑落;看着他专注而平静的神情,仿佛眼前不是一件麻烦事,而是一件理所应当要做的事情。

很快,李建国拧紧了最后一个螺丝,站起身,拍了拍手上的灰:“好了,老哥,你试试。”

老农半信半疑地坐上驾驶座,拧动钥匙。三轮车发出一阵咳嗽般的喘息,然后“突突突”地发动了起来!声音虽然依旧粗粝,但明显平稳有力了。

“哎呦!着了!真着了!”老农激动得差点从车上跳下来,脸上瞬间阴转晴,“李师傅!您可真是神了!太谢谢您了!太谢谢您了!”他老伴也连连道谢,脸上笑开了花。

“没事,顺手的事。”李建国摆摆手,脸上露出一丝难得的、温和的笑意,“赶紧去镇上吧,别耽误了卖菜。”

老农夫妇千恩万谢地开着三轮车走了,留下站台上弥漫着一股淡淡的柴油味和泥土气息。

李建国走到水池边,仔细地清洗着手上的油污。李小宇默默地走过去,递给他一块干净的毛巾。

“爸,”李小宇看着父亲擦手的动作,犹豫了一下,问道,“你……你怎么还会修这个?”

李建国擦干手,将毛巾挂好,语气平淡:“以前在机务段待过几年,跟老师傅学过点皮毛。后来调到小站,设备简单,但老乡们有什么农机坏了,找不到人修,就常来找我。帮把手的事,能帮就帮点。”

他说得轻描淡写,仿佛这只是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但李小宇却从这平淡的话语里,听出了许多他以前从未留意的东西。父亲不仅仅是一个沉默的值班员,他还是这片土地上许多人遇到困难时,会想到的、可以信赖和依靠的人。他会帮迷路的老夫妇指路,会帮老乡扛肥料,会帮村民修农具……这些看似琐碎的“闲事”,构成了他与这片土地、与这些人的真实连接。

李小宇的目光再次落在父亲那双刚刚洗干净的手上。那双手,粗糙、布满老茧,指关节粗大,指甲缝里似乎还残留着难以洗净的油污痕迹。这双手,能精准地打出信号旗语,能一丝不苟地记录行车日志,能凭借经验和手感判断铁轨的隐患,也能在老乡需要时,毫不犹豫地伸出去,沾满油污,解决他们的燃眉之急。

这双手,不再仅仅代表着枯燥的“接发车”,它代表着一种沉甸甸的责任,一种扎根于这片土地的担当,一种在平凡中默默付出的力量。

李小宇想起昨天父亲在争吵中说的话:“我不是念我的好,是念规矩的好。” “守得住列车安全,守得住设备完好,却守不住妻子远去的身影,也守不住儿子渴望离开的心。”

此刻,他似乎有些明白了。父亲守住的,不仅仅是冰冷的规章和铁轨的安全,他守住的,还有一份与这片土地、与这些乡亲之间,朴素而温暖的人情纽带。这份“守”,或许不被都市的繁华所理解,不被高速的列车所看见,但它真实地存在着,如同站台旁那几棵老梧桐的根,深深地扎在泥土里,无声地支撑着这片土地上平凡的生活。

他第一次觉得,父亲那沉默的身影,不再仅仅是固执和落伍的象征,而是像这座小站一样,虽然陈旧、偏远,却有着一种难以撼动的、沉默而坚韧的力量。这种力量,源于日复一日的坚守,源于对职责的敬畏,也源于对身边人最朴素的善意。

“爸,”李小宇看着父亲走向控制台的背影,忽然开口,声音不大,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郑重,“刚才……谢谢你让我帮忙拿工具。”

李建国脚步顿了一下,没有回头,只是淡淡地“嗯”了一声。

但李小宇似乎看到,父亲那略显佝偻的脊背,似乎不易察觉地挺直了一点点。

窗外,阳光正好。站台上,“梧桐店”的站牌在阳光下安静伫立。李小宇望着那站牌,第一次觉得,那三个字,似乎不再那么刺眼,反而带着一种沉静而悠长的意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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