K7743次列车带来的短暂喧嚣,如同投入深潭的一颗石子,涟漪散尽后,梧桐店站重归它亘古般的沉寂。李建国在值班日志上落下最后一笔,笔尖划过纸面的沙沙声是这寂静里唯一的音符。他合上日志,身体向后微靠在椅背上,那双常年眯缝着望向远方的眼睛,此刻也难得地松懈下来,落在窗外。
站台旁那几棵老梧桐的叶子,在渐亮的晨光中舒展开来,新绿柔嫩,带着生机勃勃的脆弱。远处的农田里,已经有农人开始劳作,小小的身影在广袤的土地上移动,如同棋盘上的棋子。
控制台上的电话突然尖锐地响起,打破了这片刻的宁静。李建国几乎是瞬间坐直了身体,手臂伸长,抓起了听筒。
“梧桐店站,李建国。”他的声音恢复了工作时的沉稳,甚至带有一丝不易察觉的警惕。线路那头传来的,并非上级调度或相邻车站的指令,而是一个年轻人的声音,带着城市生活特有的快节奏和一点点不耐烦的拖腔。
“爸。”
是李小宇。李建国握听筒的手指不易察觉地收紧了些许。他看了一眼墙上的钟,早上六点刚过。这个时间,对于在大学里习惯晚起的儿子来说,未免太早了些。
“小宇。”李建国应道,声音里的那丝警惕消失了,但也没有立刻变得热络,只是平铺直叙地问,“怎么这个点打电话?出什么事了?”
“能出什么事?”李小宇在电话那头似乎撇了撇嘴,声音通过电波传来,有点失真,“没吵着你睡觉吧?我估摸着你该下班了。”
“嗯,刚接完一趟车。”李建国说。父子间的对话,开场总是如此干涩,像两块没泡开的茶饼,磕碰在一起,发出硬邦邦的声响。他们之间似乎总隔着一层什么,找不到顺畅流入的通道。
“哦。”李小宇顿了顿,仿佛在斟酌词句,又像是单纯不知道接下来该说什么。短暂的沉默在电话线里蔓延,滋生出细微的尴尬。“那什么……暑假,我们有个社会实践项目,跟几个同学组队了,可能得去南方一趟,看看那边的互联网公司……”
他的话没说完,但意思已经再明白不过。
李建国沉默着。值班室的门开着,清晨湿润的风吹进来,拂动了他花白的鬓角。他能听到电话那头背景音里隐约传来的城市喧嚣,汽车的鸣笛,模糊的人语,那是与他身边完全不同的另一个世界,是儿子如今生活并努力融入的世界。
“暑假……不回来了?”他问,声音低沉下去,像是不想惊扰什么。
“回一趟挺麻烦的,时间也紧,来回路费也不少……”李小宇的声音听起来很务实,带着年轻人特有的、对未来规划清晰而略显不近人情的冷静,“回去也没啥事,就在你那小站待着,信号也不好,网也慢,我想查点资料都费劲。不如趁着这机会出去走走,长长见识。”
“嗯。”李建国又应了一声。这个“嗯”字像一块石头,落进他自己心里,沉甸甸的。他想象着儿子在繁华都市里穿梭的身影,充满活力,奔向未来。而梧桐店,这个他守了半辈子的地方,在儿子的描述里,成了“麻烦”、“没事干”、“网不好”的代名词,成了一个亟待逃离的、停滞的孤岛。
“你妈……知道吗?”他忽然问了一句。话一出口,他就有些后悔。这个称呼,在他们之间已经很久没有出现了。
电话那头明显顿了一下,气氛陡然变得更加凝滞。“跟她说过了。”李小宇的声音冷淡了些,“她说让我自己决定,注意安全就行。”
“哦。”李建国的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电话线上那粗糙的橡胶外皮,“那……注意安全。钱够不够?”
“够。学校有补贴,我自己也还有点。”李小宇回答得很快,似乎想尽快结束这个话题,“爸,那你……自己注意身体。没什么事我就挂了,同学还等着我呢。”
“好。”李建国说,“去忙吧。”
没有多余的叮嘱,没有温情的告别。电话挂断了,听筒里只剩下急促的忙音。“嘟—嘟—嘟—”,一声声,敲在寂静的值班室里,也敲在李建国的耳膜上。
他慢慢放下听筒,动作有些迟缓。那忙音似乎还在空气里残留了一会儿,才被无边无际的寂静彻底吞没。刚才列车通过的轰鸣,儿子电话里的嗓音,都像是一场幻觉。唯有这寂静,才是梧桐店永恒的真实。
他站起身,走到门口,倚着门框。站台上空无一人。赵志刚不知溜达到哪里去了,或许回宿舍补回笼觉了。阳光已经完全铺展开来,将站台的水泥地照得发白,那几棵梧桐树的影子被拉得长长的。
“回去也没啥事。”儿子的话在他脑海里回响。
他转过身,目光落在值班室角落那个老旧的红漆木柜上。柜子最底下那个抽屉,上了锁,里面放着一些他不常翻动的东西。
他走过去,从裤袋里掏出一串钥匙,找出其中一把最小的铜钥匙,插进锁孔。锁舌弹开的声音在寂静中显得格外清晰。他拉开抽屉,里面是一些旧笔记本,几本铁路技术规程,还有一本厚厚的、边角已经磨损的相册。
他拿出那本相册。封面的塑料膜已经泛黄发脆,下面压着的是一张几十年前的老照片,照片上“红旗站”的字样模糊不清。他掸了掸上面并不存在的灰尘,缓缓翻开。
第一页就是一张彩色合影,颜色已经有些失真,但笑容依旧鲜明。那是二十多年前,他刚参加工作不久,在另一个比梧桐店稍大一点的山区小站。一群年轻人穿着崭新的制服,戴着大红花,背景是苍翠的山岭和冒着白烟的蒸汽机车头。他们笑得那么灿烂,眼睛里全是光,对未来充满无限的憧憬和干劲。那时,铁路是国家的动脉,他们是守护动脉最光荣的卫士。
他粗糙的手指划过那些年轻的脸庞,其中几个,他已经很多年没有见过了,有的调走了,有的和王师傅一样退休了,有的……已经不在了。
他又翻过一页。这一页,照片变得少而零散。有一张是他和张丽华的结婚照。照片上的张丽华穿着那个年代流行的红色西装,头发烫着波浪,笑容羞涩而明亮。他穿着铁路制服,站在她身边,身姿笔挺,脸上带着难得的、略显拘谨的笑意。那时,她愿意跟他来到这个小站,虽然生活清苦,但眼里还有光。
再往后,是儿子李小宇出生后的照片。襁褓中的婴儿,虎头虎脑;摇摇晃晃学步的娃娃,咧着嘴笑;戴着铁路大盖帽、假装开火车的小小身影……照片的背景,多是站台,或值班室门口。张丽华的身影也逐渐出现在这些照片里,但她的笑容,似乎随着年月流逝,慢慢变得黯淡,多了些疲惫和不易察觉的忧虑。
最后几张照片,色彩新了一些,但已经没有了全家福。多是李建国抱着年幼的小宇,或者小宇独自在铁轨边玩耍。张丽华的身影,彻底消失了。
记忆的闸门一旦打开,洪流便汹涌而至。
他记得张丽华刚来时的好奇和新鲜感,很快就被小站无休止的寂寞和极其不便的生活磨蚀殆尽。买瓶酱油都要走好几里地,夜里只有风声和汽笛声,年轻人喜欢的电影、逛街是遥不可及的奢望。她开始变得沉默,常常抱着孩子,望着铁路延伸的方向,一看就是好久。
争吵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已经记不清第一次争吵的具体缘由了。也许是为了孩子上学的问题,也许是为了调去附近城镇工作的机会一次次被他放弃,也许仅仅是因为她受不了冬天刺骨的寒风夏天蚊虫的叮咬,而他只是沉默地听着,最后说一句:“这里总要有人守着的。”
他理解她的苦。一个年轻女人,把最好的年华埋没在这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地方,日复一日地守着两根铁轨,听着不变的轰鸣,看着不变的风景。她的世界本该更大。只是他以为,坚守和责任,可以抵消这一切。他以为,时间久了,她总会习惯。
直到那个秋天的傍晚,她收拾好了行李,只有一个简单的箱子。小宇哭喊着抱着她的腿不让她走。她哭了,哭得撕心裂肺,但还是一根一根地掰开了儿子的小手指。
“建国,”她最后对他说,眼泪不停地流,但语气却有一种绝望后的平静,“我受不了了。我真的受不了了……这不是生活。你还守着你的铁路,你的道钉吧。我和儿子,不能一辈子困死在这里。”
他当时说了什么?好像什么也没说。他只是沉默地站在站台上,看着她提着箱子,沿着铁路线旁边的辅路,一步一步地走向远方,走向那个能通向外界的公路路口。她没有回头。夕阳把她的影子拉得很长很长,最终消失在暮色里。
那之后,小宇有很长一段时间不爱说话。后来,他被送到爷爷奶奶家上学,再后来,考去了大城市。这个家,就这么散了。像一列失控的火车,冲出了既定的轨道,碎裂成一地无法拼凑的残骸。
而他,依旧留在这里。守着这两条铁轨,守着这座小站。仿佛只要他还在,某些东西就还没有完全消失。
相册翻到了最后一页,是空的。
李建国缓缓合上相册,将它重新放回抽屉深处,锁好。
值班室里依旧寂静。窗外的阳光更烈了一些,蝉开始鸣叫。远处,似乎又传来了隐约的汽笛声,下一趟列车快要来了。
他站起身,重新戴上帽子,整理了一下衣领。脸上的那一点波澜已经平复,又变回了那个沉默、坚韧、仿佛能扛起一切的梧桐店站值班员李建国。
他走到控制台前,拿起信号旗,准备再次走向站台。
只是那背影,在明亮的春光里,显得比清晨时分,更加沉默,也更加孤独了几分。儿子的电话,像一根细小的针,扎进了他包裹严实的内心,让那些从未真正愈合的旧伤疤,又重新渗出了一丝不易察觉的痛楚。
守得住列车安全,守得住设备完好,却守不住妻子远去的身影,也守不住儿子渴望离开的心。
时代的列车轰隆隆地向前飞驰,而他,似乎被永远地留在了这个名叫梧桐店的小站,成为一个逐渐模糊的、静止的符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