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干事带来的那阵“风声”,像一片挥之不去的薄雾,笼罩在梧桐店站上空,虽然无形,却让空气都变得有些滞重。接下来的几天,李建国的话更少了。他依旧准时出现在值班室,一丝不苟地接发列车,擦拭设备,记录日志,但眉头似乎总是微微锁着,目光时常会落在远处某个虚无的点上,停留良久。赵志刚则显得有些心浮气躁,工作时更容易走神,手机掏出来的频率更高了,像是在急切地等待着什么外界的消息。
这种微妙的压抑,在三天后的一个早晨,被一个意料之中却依旧令人怅然的时刻打破了。
那是个晴朗的早晨,天蓝得透亮,没有一丝云彩。李建国刚完成交接班,就听到站台外传来一阵熟悉却略显拖沓的脚步声,伴随着金属工具轻轻磕碰的叮当声。
他抬起头,看到王师傅正从铁路辅路上走来。
王师傅今天没有穿那身洗得发白、沾满油污的巡道工制服,而是换上了一件半新的蓝色中山装,裤子熨烫得笔挺,脚上的皮鞋也擦得锃亮。这身打扮让他看起来有些陌生,甚至透着一丝不合时宜的郑重。但他肩上,依旧习惯性地扛着那根陪伴了他几十年的巡道锤,锤头磨得光滑锃亮,木柄被手掌磨出了深深的凹痕。他另一只手里提着一个旧的帆布工具袋,里面鼓鼓囊囊的,装着他所有的家什。
他走得很慢,不再是往日那种沿着铁轨大步流星、检查每一处扣件和轨缝的矫健步伐,而是一种近乎蹒跚的、仿佛在丈量最后距离的步态。六十年的岁月和风霜,似乎在这一刻终于清晰地压弯了他的脊背,在他古铜色的、布满沟壑的脸上刻下了深深的倦意。
李建国放下手里的抹布,快步迎了出去。赵志刚也愣了一下,跟着走出来。
“老王。”李建国走到他面前,声音一如既往地低沉,却多了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
“建国。”王师傅停下脚步,咧开嘴笑了笑,露出被烟草熏得发黄的牙齿,笑容里带着卸下重担后的轻松,却也掩不住深深的落寞,“今儿个最后一天啦,过来……道个别。”
虽然早知道有这么一天,但亲耳听到这句话,李建国的心还是像被什么东西猛地揪了一下。他没说话,只是伸出手,想接过王师傅肩上的巡道锤。
王师傅却下意识地侧身避了一下,那锤子仿佛是他身体的一部分,不肯轻易离手。但他随即反应过来,自嘲地笑了笑,还是将锤子递了过去:“老了,糊涂了,还以为要上工呢。”
李建国接过锤子,沉甸甸的,上面还残留着王师傅手掌的温度和经年累月积下的汗渍油泥。这重量,他熟悉,也沉重。
三个人沉默地走进值班室。王师傅的目光缓缓扫过屋里的一切——那面斑驳的墙,那张老旧的办公桌,那台沉默的6502控制台,墙上滴答作响的机械钟,还有墙角那个保温性能并不好的暖水瓶。他的眼神像是在抚摸每一件物品,充满了难以言喻的眷恋。
“以后啊,就听不见这钟声喽。”王师傅喃喃地说了一句,像是在叹息。
赵志刚手脚麻利地倒了三杯水。杯子里是李建国泡的浓茶,茶叶放得多,茶水呈现出深褐色。
王师傅也不客气,端起来吹了吹气,呷了一大口,咂咂嘴:“还是你这茶够劲,提神。”他放下杯子,从工具袋里摸索了一会儿,掏出一个用油纸包着的东西,打开,是几块镇上买的桃酥,“尝尝,最后一点心意。”
李建国和赵志刚各拿了一块。桃酥很酥,一咬就掉渣,甜腻的味道在舌尖化开,却冲不散弥漫在空气中的离愁别绪。
没有隆重的仪式,没有多余的宾客。这座小站的告别式,简单得像它日常的每一天,却又郑重得如同一次虔诚的祭奠。
“这些年,辛苦了,老王。”李建国开口,声音干涩。他本就不是善于言辞的人,千言万语堵在胸口,最终能说出的,也只是这最朴素的几个字。
“辛苦啥,份内的事。”王师傅摆摆手,目光又投向窗外那两条延伸向远方的铁轨,“就是放心不下这几根钢轨。我走了,后面也不知道是谁来接这一摊子……大站派人来,总归是比不上自家天天守着看得仔细。”
他的话里,透着深深的担忧和不舍。对于他们这一代人来说,守护的这段铁路,不仅仅是工作,更是融入生命的一部分责任。
“我会盯着的。”李建国沉声说,像是在做一个承诺。
王师傅转过头,深深地看着李建国,那双被岁月磨损得有些浑浊的眼睛里,闪烁着复杂的光芒。他沉默了片刻,忽然压低了声音,身体微微前倾:“建国,前几天……局里是不是来人了?”
李建国点了点头。
“我也听老伙计们嘀咕了,”王师傅的声音更低了,带着老一辈铁路人特有的警惕和忧虑,“风声不太对啊。咱们这些老家伙,退也就退了,可是这站……你得多上心。有些事,不是光盯着行车安全就够的。”
他的话意有所指,带着未尽的叮嘱。他担心的,显然不仅仅是铁轨本身。
李建国再次重重地点头:“我明白。”
“明白就好,明白就好……”王师傅喃喃着,像是松了一口气,又像是更加忧虑。他重新坐直身体,脸上的表情恢复了之前的平静,甚至带上了一点释然,“好了,不说这些了。到点了,我也该走了,再晚赶不上回家的班车了。”
他站起身,拿起那个空了的帆布工具袋,最后看了一眼值班室,仿佛要把这里的一切都刻进脑子里。
李建国和赵志刚送他出来。站台上空荡荡的,阳光耀眼。
王师傅走到站台边缘,最后一次蹲下身,伸出粗糙得像老树皮一样的手,摸了摸那冰冷的、被太阳晒得有些发烫的钢轨。他的动作很轻,很慢,充满了温柔的告别意味。
然后,他站起身,深吸了一口气,仿佛要把这充满了铁锈、机油和泥土味道的空气最后一次深深地吸入肺腑。
“走了!”他朝李建国和赵志刚挥了挥手,转身,沿着来时的辅路,一步一步地向远方走去。他没有回头。那身笔挺的中山装背影,在空旷的原野上,显得有些孤单,有些倔强,又有些决绝。
他肩上的重担卸下了,但他生命中最重要的一部分,似乎也永远地留在了身后那两条无尽的铁轨上。
李建国站在原地,久久地望着那个背影缩小,最终变成一个模糊的黑点,消失在视野的尽头。他手里,还紧紧握着那柄沉甸甸的巡道锤。
赵志刚站在他身边,似乎也被这种沉默的告别感染了,脸上的兴奋和浮躁褪去了一些,小声说:“王师傅……真的走了。”
李建国没有回应。他转过身,走回值班室。他将那柄巡道锤仔细地、端端正正地靠在墙角那个老红漆木柜旁边,仿佛它只是暂时休息,下一刻还会被它的主人扛起,走向漫长的线路。
然后,他坐到办公桌前,拿起行车日志,翻到新的一页。他提起笔,蘸足了墨水,在记录事项的空白处,极其工整地写下了一行字:
“巡道工王根生同志,今日正式退休,离站。”
笔尖划过纸张,发出沙沙的声响,是这寂静里唯一的哀歌。
窗外,一列火车拉着长长的汽笛,轰鸣着驶过。巨大的声浪震动着一切,却无法掩盖值班室内那深沉的、几乎凝成实质的寂静。
一个时代,随着王师傅的离开,悄然落下了帷幕。而李建国感到,那笼罩在梧桐店上空的迷雾,似乎更加浓重了。王师傅的退休,不仅仅是一个人的离开,更像是一个确凿的信号,预示着某种不可逆转的变迁,已经开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