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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子在一种微妙的张力中悄然滑过。赵志刚的焦虑如同值班室里一只看不见的困兽，无声地啃噬着本就稀薄的平静。他几乎不再掩饰自己寻找出路的举动，电话打得更勤，信息发得更密，对日常工作的敷衍也几乎摆到了明面上。李建国对此保持沉默，依旧按部就班地履行着他的职责，只是那沉默比以往更加厚重，仿佛暴风雨前低垂的积雨云。
就在这种压抑的氛围中，一年一度的春季设备安全大检查，如期而至。
春检对于铁路系统而言，是一场雷打不动的硬仗，是对沿线设备经过冬寒侵袭后的一次全面“体检”和“疗养”。往年，这是梧桐店站最忙碌却也最充实的时段。李建国会和工务、电务的老兄弟们一起，带着工具和干粮，沿着管辖的线路一段段徒步检查，看钢轨磨耗，测轨距水平，紧螺栓扣件，清排水沟壑，每一处隐患都靠眼力、经验和手感去排查、去处置。结束后，大家聚在值班室，喝着劣质茶叶泡的浓茶，交流着发现的问题，虽然疲惫，却有一种共同完成一项重要使命的踏实感和归属感。
然而今年的春检，风向似乎变了。
通知下达的方式就很不同。不再是段里开个协调会，分配任务，而是通过新上线的办公系统直接发布了电子流程和考核标准，要求各站按规定项目、规定格式、规定时限上报检查数据和电子台账。
检查的队伍也变了。工务段派来的不再是王师傅那样的老巡道工，而是几个戴着安全帽、拿着平板电脑和各式电子检测仪的年轻人。他们很少俯身用道尺去量，用锤子去敲听，更多的是用仪器扫描、拍照、录入数据。
李建国依旧带着他们，沿着熟悉的线路行走。他指着一段钢轨内侧肉眼可见的细微肥边，提醒需要注意；他听到过车时某处扣件发出异于往常的轻微异响，判断可能需要紧固；他看到某处边坡的草皮有轻微滑塌的迹象，建议重点观察。
带队的年轻工长客气地听着，点头，然后在平板电脑上点选着“正常”、“轻微”、“观察”等选项，偶尔才按照李建国的指点，让手下用仪器对特定位置进行复测。他们的操作规范而流畅，但那种依赖数据远多于依赖人的直观判断的工作方式，让李建国感到一种隐隐的隔阂。
最重要的变化发生在值班室内的设备检查环节。
电务段派来的工程师是个三十多岁的技术骨干，姓刘，做事一板一眼。他带来的主要设备是一台连接着笔记本电脑的便携式测试仪，要对那套老旧的6502电气集中联锁设备进行性能检测。
李建国配合着他的要求，操作着控制台上的按钮。每一个操作，都在刘工程师的电脑屏幕上转化为跳动的数据流和波形图。
“李师傅，请将下行进站信号办理开放。”刘工程师盯着屏幕，头也不抬地说。
李建国熟练地操作。信号机表示灯正常点亮。
“波形响应延迟偏高，在标准上限徘徊。”刘工程师推了推眼镜，在表格里记录下一项。
“这个延迟不影响使用，”李建国忍不住开口解释，“这套设备老了，继电器动作需要时间，这个延迟一直在可控范围内，从未影响过行车安全。”
“标准就是标准，李师傅。”刘工程师语气平和，却带着不容置疑的技术权威，“超标就是潜在风险，就需要记录。”
接着测试轨道电路。
“东股道区段，分路灵敏度测试，数据波动较大，接近临界值。”刘工程师又记录下一项。
“那段线路绝缘节有点老化，受天气潮湿影响会有些波动，”李建国再次解释，这些都是他烂熟于心的“老毛病”，“但绝对在安全范围内，我一直盯着，没问题。”
“数据不会说谎，李师傅。临界值就是需要关注和整改的隐患。”刘工程师的回答依旧基于冷冰冰的数据逻辑。
一项接一项的检测。李建国数十年来确保安全无虞的经验和判断，在这些精确到小数点后的数据和一条条硬性考核标准面前，显得如此苍白无力。他熟悉的、基于声音、手感、肉眼观察和长期实践积累的“经验性正常”，在数字化考核体系里，变成了一个个“数据性瑕疵”或“临界风险”。
赵志刚也在一旁跟着，他看着刘工程师熟练地操作电脑，看着那些他完全不懂的数据和波形，眼神里流露出混杂着敬畏和疏离的复杂神情。他越发觉得李建国那套东西过时了，未来是属于这些拿着电脑和仪器的人的。
整个春检过程，规范、高效，却也让李建国感到前所未有的疲惫和……失落。
几天后，春检的评分结果通过系统反馈回来了。
赵志刚最先看到，他几乎是迫不及待地点开了邮件附件里的Excel表格。快速浏览后，他脸上露出一丝古怪的表情，像是意料之中，又像是为李建国感到一丝难堪。
“李师傅……评分……下来了。”他声音有些吞吐。
李建国正在擦拭表示灯，闻言动作顿了一下，然后继续，只是淡淡地“嗯”了一声。
“总分……78.5。”赵志刚念出了那个数字，然后下意识地补充了一句，“排名……靠后。”
78.5分。这个数字像一枚冰冷的针，轻轻刺入了李建国的胸腔。他守护了这片设备几十年，历经无数次风雨考验，从未出过任何责任事故，如今却只得到了一个刚过“良好”线、甚至可以说是“中下”的评分。
他放下棉纱，走到电脑前。屏幕上的表格罗列着密密麻麻的扣分项：“继电器响应延迟超标”、“轨道电路分路灵敏度波动”、“表示灯亮度略低于新规标准”、“应急备品台账电子化录入不及时”……一条条，一款款，都是那些在他看来无伤大雅、却被数据严格捕捉并放大处理的“问题”。
没有一项提及他暴雨夜及时发现并处理的边坡险情，没有一项肯定他数十年如一日的精心维护和经验判断避免了多少潜在风险。考核体系只认它设定好的数据和标准。
李建国沉默地看着屏幕，良久没有说话。他的背脊依旧挺直，但那双总是锐利地望向线路的眼睛，此刻却显得有些黯淡，仿佛蒙上了一层难以拂去的灰尘。
赵志刚站在一旁，有些手足无措。他想说点什么缓和一下气氛，比如“这新标准就是吹毛求疵”、“咱们设备老了没办法”，但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因为他看到，李建国那古铜色的、布满皱纹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没有愤怒，没有委屈，甚至没有失望，只有一种深沉的、近乎麻木的平静。
这种平静，比任何激烈的反应都更让赵志刚感到不安。他默默地退开了，重新拿起手机，仿佛只有那虚拟的世界才能提供安全感。
李建国关掉了评分表格的窗口，重新坐回办公桌前。他拿起钢笔，摊开行车日志，准备记录下一趟列车的信息。
笔尖悬在纸面上空，却久久没有落下。
窗外，天色湛蓝，阳光明媚。一列货车缓缓驶过，车轮碾压钢轨，发出沉重而缓慢的“轰隆”声，与记忆中那特快列车的呼啸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78.5分。
这不仅仅是一个分数，更像是一个明确的宣判。它用一种无可辩驳的、数字化时代的方式告诉他，他所引以为傲并倾注一生的经验、手艺和坚守，正在被一套新的、更高效、更冷酷的规则所衡量、所贬低，甚至所淘汰。
他所代表的那个时代，那个注重人的判断、依赖长期积累、允许存在某种“经验性宽容”的时代，正在悄然地落幕。
春检的评分，为旧时代的故事，画上了一个沉重而冰冷的句号。萌动的希望早已在一次次冲击中消散，剩下的，只有愈发清晰的僵持，和一种个人价值被时代洪流无情冲刷的冰凉预感。
守望的意义，第一次在李建国坚固如铁道砟石的内心里，产生了细微却无法忽视的裂痕。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