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秋的孤寂清冷,如同月华浸透的寒霜,在李建国心头凝结了一层薄冰。他依旧沉默地履行着职责,接发列车,记录日志,巡查线路,擦拭设备。但那份沉默里,似乎比以往更多了一份沉郁和难以言喻的疲惫。母亲的咳嗽声,儿子断线的电话,以及那轮高悬的、冰冷的圆月,像无形的重负,沉沉地压在他的肩头。
新人刘新培训归来,带着几分被城市短暂浸染后的新鲜感,也带着对基层工作更深的困惑。他依旧勤勉,努力适应着小站的节奏,但眼神里那份初来时的纯粹热情,似乎被现实磨平了一些棱角,多了一丝不易察觉的迷茫。他不再事无巨细地追问,更多时候是沉默地观察和学习。
这天深夜,月隐星稀。旷野被浓重的黑暗笼罩,只有站台上几盏昏黄的路灯,在夜风中投下摇曳的光斑,勉强照亮一小片区域。风声掠过电线,发出低沉的呜咽,更添几分寂寥。
李建国刚完成交接班不久,正坐在控制台前,就着台灯的光线,翻看着一本厚厚的设备维护手册。刘新则坐在旁边,低头看着手机,屏幕的光映着他年轻的脸庞,显得有些心不在焉。
突然,一阵极其微弱、却异常刺耳的摩擦声,夹杂在远处列车轮轨撞击的轰鸣中,钻入了李建国的耳朵!
那声音极其短暂,像是一根极细的针在金属表面快速划过,又像是什么东西在高速摩擦中瞬间卡顿了一下。微弱得几乎被风声和轮轨声淹没,但对于李建国这样经验丰富的老铁路来说,却如同寂静中的惊雷!
他猛地抬起头,身体瞬间绷紧,锐利的目光投向窗外列车驶来的方向。几乎是同时,他下意识地抬起手腕,看了一眼表盘——凌晨2点18分。
那是一趟满载煤炭的重载货运列车,正以正常速度通过梧桐店站。巨大的车体在黑暗中如同一头咆哮的钢铁巨兽,卷起猛烈的风压,震得站台微微颤抖。车头巨大的前照灯将铁轨照得雪亮,车厢连接处偶尔迸溅出几点转瞬即逝的火星。
“不对!”李建国低喝一声,霍然站起。他一把抓起桌上的强光手电,推开值班室的门,大步冲了出去!
刘新被他突如其来的动作吓了一跳,手机差点掉在地上。他茫然地抬起头,看着李建国冲出去的背影,又侧耳听了听窗外列车轰鸣而过的巨大声响,除了那持续不断的、有节奏的轮轨撞击声,他什么也没听出来。
“李师傅?怎么了?”刘新赶紧放下手机,跟了出去。
李建国已经冲到了站台边缘,距离飞驰的列车只有几米远!巨大的风压几乎要将他掀倒,但他却像钉在地上一样,身体微微前倾,耳朵几乎竖了起来,全神贯注地捕捉着那转瞬即逝的异响!强光手电的光柱如同利剑,追随着高速移动的车轮!
“吱——嘎!”
又是一声!比刚才更清晰!更尖锐!像金属被强行撕裂的惨叫!这一次,声音来自列车中部靠后的位置!
李建国的瞳孔骤然收缩!他死死盯着那节车厢下方飞速转动的车轮,手电光柱精准地锁定了一个车轮组!
“轴承!过热!有异响!”李建国几乎是吼了出来,声音在巨大的轰鸣中显得异常尖锐!
“轴承过热?”刘新冲到李建国身边,风声和噪音让他几乎听不清李建国的话,脸上写满了难以置信,“李师傅!不可能吧?列车运行状态监控系统没报警啊!调度那边也没通知!”
他下意识地看向控制台方向,那里代表列车运行状态的指示灯一切正常,绿色的光芒稳定地亮着。
“监控有滞后!听声音!是轴承干摩擦!快烧死了!”李建国头也不回,语速极快,带着不容置疑的紧迫感,“立刻通知调度!申请前方站停车检查!快!”
“可是……”刘新看着那列依旧高速行驶、毫无异常的列车,又看了看控制台正常的指示灯,心里充满了怀疑。他觉得李建国是不是太敏感了?是不是因为最近压力大,产生了幻听?仅凭一点细微的声音就判断轴承过热要停车?万一误判,那可是要担责任的!
“李师傅,要不再观察一下?或者等下一站……”刘新试图劝阻。
“等不及了!”李建国猛地转过身,目光如炬,死死盯着刘新,声音带着一种近乎咆哮的威严,“轴承过热烧死,车轮抱死,随时可能脱轨!酿成大事故!你担得起吗?!立刻!通知调度!就说是我李建国判断的!责任我负!”
他的眼神里燃烧着一种近乎疯狂的责任感和决绝,那气势瞬间压倒了刘新的犹豫和质疑。
刘新被李建国那凌厉的眼神和斩钉截铁的语气震慑住了。他从未见过李建国如此激动和强硬。他不敢再犹豫,转身冲回值班室,抓起电话,手指有些颤抖地拨通了调度号码。
“调度!调度!梧桐店站呼叫!T387次列车通过本站时,值班员李建国判断列车中部有轴承过热异响!请求前方站紧急停车检查!重复!请求紧急停车检查!判断人李建国!”
电话那头似乎也愣了一下,随即传来调度员冷静但略带急促的询问:“梧桐店站,确认异常情况?监控系统显示正常!”
“确认异常!李师傅现场判断!异响清晰!情况紧急!”刘新大声重复着,手心全是汗。
短暂的沉默后,调度员的声音再次响起:“收到!梧桐店站!已通知前方大石桥站安排停车检查!保持联系!”
放下电话,刘新感觉心脏还在狂跳。他冲出值班室,看到李建国依旧站在站台边缘,手电光柱死死锁定着那列已经驶出站区、正加速奔向远方的列车尾部。他的背影在黑暗中挺得笔直,像一张拉满的弓,充满了紧张和力量。
巨大的轰鸣声逐渐远去,站台重归寂静。风声依旧呜咽。
李建国缓缓放下手电,转过身。他的脸色在昏暗的光线下显得有些苍白,额头上渗出了细密的汗珠,但眼神却异常锐利和坚定。
“通知了?”他问,声音恢复了低沉。
“通知了!调度说已安排前方站停车检查!”刘新连忙回答,声音还带着一丝颤抖。
李建国点了点头,没再说话。他走回值班室,拿起行车日志,用微微颤抖的手,极其工整地记录下:
“02:18分,T387次重载货车通过本站。值班员李建国现场监听,判断列车中部(约第38位)轮对轴承存在异常摩擦异响,疑似过热。已紧急通知调度,申请前方大石桥站停车检查。”
放下笔,他沉默地坐在椅子上,目光投向窗外无边的黑暗。刚才那瞬间的爆发似乎耗尽了他的力气,此刻只剩下一种深沉的疲惫和等待的焦灼。
刘新站在一旁,看着李建国沉默的侧影,心中翻江倒海。他无法理解,李建国是如何在那震耳欲聋的轰鸣中捕捉到那细微的异响的?那需要怎样的专注和经验?他更无法理解,李建国为何敢在没有任何仪器报警的情况下,仅凭听觉就做出如此重大的判断,甚至不惜承担误判的责任?
时间一分一秒地流逝,每一秒都显得格外漫长。值班室里寂静无声,只有墙上机械钟的“嗒嗒”声,敲打着两人紧绷的神经。
大约半小时后,桌上的调度电话骤然响起!尖锐的铃声划破了寂静!
李建国几乎是瞬间抓起了听筒:“梧桐店站,李建国!”
电话那头传来调度员清晰而严肃的声音:“梧桐店站!大石桥站报告!T387次列车已按指令停车检查!经现场确认,列车第38位车厢转向架轴承严重过热,油脂烧干,轴承盖变色!存在重大安全隐患!现已进行紧急处置!你站判断准确!避免了一起可能发生的重大事故!”
“……”李建国握着听筒的手,指节因为用力而微微发白。他没有说话,只是长长地、缓缓地吐出了一口气。那紧绷的脊背,似乎在这一刻才真正放松下来。
“收到。”他最终只说了两个字,声音低沉而沙哑。
放下电话,他抬起头,看向站在一旁、目瞪口呆的刘新。
刘新彻底愣住了。调度的话如同惊雷在他耳边炸响!李建国的判断……竟然是真的!真的存在重大隐患!而且被准确无误地捕捉到了!仅凭……耳朵?!
一股难以言喻的震撼和羞愧涌上心头。他想起自己刚才的犹豫和质疑,想起自己对仪器数据的盲目信任,想起李建国那不顾一切的决断……他感到脸上火辣辣的。
“李……李师傅……”刘新张了张嘴,却不知道该说什么。道歉?感谢?似乎都显得苍白无力。
李建国没有看他,只是拿起笔,在刚才的记录后面,工整地补充了一句:
“02:48分,接调度通知,前方站确认隐患属实,已处置。”
然后,他放下笔,拿起那块熟悉的棉纱,走到控制台前,开始仔细擦拭着那些冰冷的按钮和表示灯。他的动作依旧缓慢,专注,仿佛刚才那惊心动魄的一幕从未发生。
但刘新分明看到,李建国那握着棉纱的手,在微微颤抖。那不是因为恐惧,而是因为高度紧张后的释放,因为那份沉重的责任终于卸下后的疲惫。
窗外,夜色依旧浓重。但刘新看着李建国那沉默擦拭的背影,却仿佛看到了一种穿透黑暗的光芒——那是经验的光芒,是责任的光芒,是在冰冷的数据和仪器之外,一个真正铁路人的灵魂之光。
他第一次如此真切地感受到,李建国口中那“不能漏听”四个字,究竟承载着怎样的千钧重担和……无上荣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