限速指令下达后,那趟重载货车如同负重的巨兽,喘息着、小心翼翼地通过了那段被高温炙烤得发软的路基。李建国站在站台尽头,紧盯着车轮碾过每一寸钢轨,直到最后一节车厢消失在视野尽头,确认没有任何异常震动或异响,紧绷的神经才稍稍松弛下来。汗水早已浸透了他的后背,紧贴在皮肤上,黏腻不堪。烈日依旧无情地灼烤着大地,空气里弥漫着铁轨和道砟蒸腾出的、令人窒息的热浪。
他拖着疲惫的身体走回值班室,迎面撞上赵志刚复杂的眼神。那眼神里有被刚才那声嘶吼震慑后的余悸,有一丝不易察觉的后怕,但更多的,是一种被当众“打脸”后的难堪和不服气。他张了张嘴,似乎想说什么,也许是道歉,也许是辩解,但最终只是抿紧了嘴唇,扭过头去,重新沉浸回手机屏幕的微光里,仿佛那才是安全的避风港。
李建国没有理会他。他拿起毛巾,走到水池边,拧开水龙头,用冰凉的井水狠狠洗了把脸。冷水刺激着滚烫的皮肤,带来短暂的清醒,却无法浇灭心头那股混杂着疲惫、后怕和更深沉孤独的郁结。刚才那惊险一刻,是他凭经验和警觉强行挽回的,但赵志刚的抵触和敷衍,像一根刺,扎在他对“传承”的最后一点念想上。
下午的时光在酷热和沉默中缓慢爬行。蝉鸣声嘶力竭,仿佛也在抗议这难熬的天气。李建国强迫自己专注于工作,检查日志,擦拭设备,但思绪总是不由自主地飘散开去。张丽华那封邮件里的字句,儿子小宇疏远的脸庞,母亲虚弱的咳嗽声,还有那悬而未决的分流传言……种种画面交织缠绕,沉甸甸地压在心头。
就在他准备记录下一趟列车信息时,值班室的门被“吱呀”一声推开了。
一股热浪裹挟着尘土的气息涌了进来。门口站着一个年轻人,背着个鼓鼓囊囊的双肩包,穿着一件印着卡通图案的T恤和洗得发白的牛仔裤,脸上带着长途跋涉后的疲惫和一丝……不情不愿的别扭。
是李小宇。
李建国握着钢笔的手猛地一顿,墨水滴在日志纸上,洇开一小团墨迹。他抬起头,看着门口那张年轻却写满复杂情绪的脸,一时间竟有些恍惚,以为自己出现了幻觉。
“爸。”李小宇的声音有些干涩,带着点长途车上的沙哑,眼神躲闪,不太敢直视李建国。
“小宇?”李建国放下笔,站起身,脸上是掩饰不住的惊讶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慌乱,“你怎么来了?不是说……去深圳实习吗?”他下意识地看了一眼墙上的日历,确认自己没记错儿子的计划。
李小宇把背包卸下来,随手扔在墙角,动作带着点烦躁。他走到风扇前,让风直接吹在自己汗湿的脖颈上,闷声闷气地说:“跟我妈吵了一架,不想在家待着,也不想……去深圳了。”他省略了具体原因,但那语气里的怨气和委屈显而易见。
李建国的心猛地一沉。儿子突然出现在这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小站,原因竟是和母亲吵架?他张了张嘴,想问清楚,但看着儿子那副拒人千里之外的别扭样子,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他了解儿子,也了解张丽华,两人都是倔脾气,吵起来谁也不让谁。只是没想到,这场争吵的结果,是把儿子推到了他这里——这个他原本避之不及的地方。
“吃饭了吗?”李建国最终只问出这句最朴素的关心。他走到墙角那个老旧的保温瓶前,倒了杯温水,递给儿子。
李小宇接过水杯,咕咚咕咚灌了几口,然后抹了把嘴,摇摇头:“路上吃了点面包。”他的目光扫过值班室简陋的陈设——斑驳的墙壁,老旧的桌椅,那台嗡嗡作响的台式电脑,还有角落里那台布满灰尘的6502控制台。他的眉头几不可查地皱了一下,眼神里流露出一丝难以掩饰的嫌弃和……失望。
“这地方……还是老样子。”他低声嘟囔了一句,声音不大,却清晰地钻进了李建国的耳朵里。
李建国的心像是被针扎了一下。儿子话语里那份毫不掩饰的疏离和嫌弃,像一把小锤,敲打着他本就脆弱的心防。他沉默着,走到办公桌旁,拉开抽屉,拿出一个搪瓷饭盒,里面是他早上从食堂打来的、已经凉透的馒头和一点咸菜。
“先垫垫肚子,等会儿……”他话没说完,就被李小宇打断了。
“不用了爸,我不饿。”李小宇摆摆手,目光落在李建国递过来的饭盒上,那粗糙的搪瓷和简单的食物,似乎更印证了他对这个地方的负面印象。他走到窗边,望着外面空旷的站台和延伸向远方的铁轨,背对着李建国,声音闷闷的,“我就在这儿待两天,等气消了就走。你忙你的,不用管我。”
李建国拿着饭盒的手僵在半空。他看着儿子单薄而倔强的背影,那背影透着一种与年龄不符的疲惫和抗拒。他明白,儿子来这里,并非出于想念或理解,更像是一种无处可去的无奈选择,是逃离母亲争吵后的临时避风港。而梧桐店站,在他眼里,恐怕连个像样的避风港都算不上。
值班室里陷入一种尴尬的沉默。赵志刚坐在角落里,饶有兴致地看着这对明显气氛不对的父子,眼神里带着一丝看戏般的玩味。他显然认出了李小宇,也大概猜到了怎么回事。
就在这时,控制台上的一个表示灯闪烁起来,提示下一趟列车即将接近。
李建国深吸一口气,压下心头翻涌的情绪。工作就是工作,无论发生什么,接发列车都是第一位的。他放下饭盒,拿起信号旗和信号灯,对李小宇说:“有车要过,我得出去一下。你……就在这儿待着,别乱跑。”
李小宇没有回头,只是含糊地“嗯”了一声。
李建国戴上帽子,快步走出值班室。站台上的热浪扑面而来,但他此刻却感觉不到多少温度。他走到指定位置,挺直腰背,举起信号旗,目光投向列车来的方向。每一个动作都依旧标准、有力,仿佛刚才的插曲从未发生。
李小宇站在窗边,看着父亲走向站台的背影。那背影在灼热的阳光下显得有些佝偻,制服被汗水浸透,紧贴在背上。他看着他举起信号旗,像一尊沉默的雕塑,迎接着那由远及近、发出巨大轰鸣的钢铁长龙。
那一刻,李小宇的心里涌起一股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有对这个环境本能的排斥,有对父亲这份“落后”工作的不理解,但似乎……也有一丝极其微弱、连他自己都不愿承认的触动。这个他眼中固执、落伍的父亲,在烈日下坚守岗位的身影,透着一股难以撼动的、近乎悲壮的执着。
列车呼啸而过,卷起一阵热风,吹乱了李小宇额前的头发。他下意识地后退了半步,眯起了眼睛。
李建国放下手臂,目送列车远去,然后转身,沉默地走回值班室。他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有汗水在古铜色的皮肤上蜿蜒流淌。
值班室里,李小宇依旧站在窗边,赵志刚依旧低头玩着手机。三个人,在同一个狭小的空间里,却仿佛隔着千山万水,各自沉浸在各自的世界里,无声地对峙着。
儿子的突然到来,像一颗投入死水的石子,打破了表面的平静,却也让这孤寂小站里的矛盾、隔阂和压抑,变得更加清晰、更加无处遁形。李建国知道,接下来的两天,恐怕不会平静。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