整理抽屉时汹涌的情感浪潮,如同深秋的暴雨,来得猛烈,去得也快。泪水洗刷过后,李建国的心境仿佛被涤荡过一般,呈现出一种前所未有的、近乎澄澈的平静。他仔细打扫完值班室,看着光洁的地面和整齐的桌面,一种尘埃落定的感觉油然而生。内退的决定,不再是悬在头顶的利剑,而是成为了脚下坚实的土地。他不再迷茫,不再挣扎,只剩下一种坦然接受后的安宁。
深秋的午后,难得的暖阳透过值班室的窗户,在地面上投下斜斜的光斑。空气中浮动着细微的尘埃,在光柱里缓缓舞动。窗外,寒风似乎也小了一些,那几棵老梧桐的枯枝在阳光下投下细长而清晰的影子。
李建国坐在办公桌前,没有像往常那样擦拭设备或记录日志。他望着窗外安静的站台,望着那两条在阳光下反射着冷光的铁轨,心中一片空明。他知道,是时候了。是时候和一些人,和一些事,做最后的告别了。
他拿起桌上那部老旧的固定电话听筒,手指在拨号盘上停顿了片刻,然后拨通了一个他烂熟于心、却许久未曾拨打的号码——王师傅家的座机。
电话响了几声,被接起。那头传来王师傅熟悉而略带沙哑的声音,带着一丝疑惑:“喂?哪位?”
“王师傅,是我,建国。”李建国的声音低沉而平稳。
“建国?”王师傅的声音立刻拔高,带着明显的惊喜和关切,“哎呦!是你啊!咋想起给我这老头子打电话了?站上……没啥事吧?”
“没事,王师傅。”李建国顿了顿,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温和,“就是……想跟您说说话。”
“好!好!你说!”王师傅的声音透着高兴,“我听着呢!最近咋样?身体还好吧?站里……那风声,定了?”
“嗯,定了。”李建国平静地说,“梧桐店站,下个月一号起,撤了行车值班,降为乘降所。我……也签了字,内退了。”
电话那头沉默了几秒钟。李建国仿佛能听到王师傅那粗重的呼吸声,带着一种深沉的、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过了好一会儿,王师傅的声音才再次响起,带着浓重的鼻音和一丝哽咽:
“撤了……撤了好啊……老李……”王师傅的声音低沉下去,像是在叹息,又像是在安慰,“守了这么多年……太累了……太孤了……该歇歇了……”
“嗯。”李建国应了一声,握着听筒的手指微微收紧,“您……身体还好吧?”
“好!好着呢!”王师傅的声音又高亢起来,带着一种刻意的轻松,“吃得好,睡得香!就是……就是有时候,半夜醒了,总觉得……好像还能听见火车轮子压过钢轨接缝那‘咣当’一声响……”他自嘲地笑了笑,“老毛病了,改不了喽!”
李建国沉默着。他能理解那种感觉。那声音,早已刻进了骨子里。
“建国啊,”王师傅的声音变得郑重起来,“别多想!内退了,就好好歇着!养养身体,看看孙子,享享清福!咱们……咱们对得起这身制服,对得起这条线!这就够了!啊?”
“嗯,我知道,王师傅。”李建国低声说,“您……多保重身体。”
“哎!放心吧!你也是!保重!”王师傅的声音带着不舍,“有空……来家里坐坐!咱爷俩……喝两盅!”
“好。”李建国应道,“王师傅,再见。”
“再见……建国……”
电话那头传来“咔哒”一声轻响,随后便是忙音。李建国握着听筒,听着那单调的“嘟—嘟—”声,仿佛还能感受到王师傅话语里的那份沉甸甸的理解和不舍。他缓缓放下听筒。
接着,他拿起手机。手指在屏幕上滑动,犹豫了许久,最终还是点开了那个几乎从未联系过的名字——张丽华。
电话拨通,响了很久,才被接起。那头传来一个平静而略显疏离的女声:“喂?”
“丽华,是我。”李建国的声音依旧低沉,但比刚才更加平稳,听不出任何波澜。
“……建国?”张丽华的声音带着一丝意外,随即恢复了平静,“有事吗?”
“嗯。”李建国顿了顿,“梧桐店站……要撤了。我……也内退了。跟你说一声。”
电话那头沉默了片刻。李建国能想象到张丽华此刻的表情,或许是惊讶,或许是了然,或许是……一丝难以言喻的复杂。
“哦……这样啊。”张丽华的声音听不出什么情绪,“那……也好。你……年纪也不小了,是该歇歇了。那地方……太偏了。”
“嗯。”李建国应了一声。
又是一阵沉默。听筒里只有微弱的电流声,仿佛横亘在两人之间那漫长的、无法逾越的时光鸿沟。
“你……以后有什么打算?”张丽华终于开口,语气带着一种客气的关心。
“还没想好。”李建国如实回答,“可能……先回老家看看。”
“哦……”张丽华应了一声,似乎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好,“那……也好。老家……清静。”
短暂的沉默后,她似乎觉得该结束这通尴尬的通话了:“那……你多保重身体。一个人……照顾好自己。”
“嗯,你也是。”李建国说。
“嗯。再见。”
“再见。”
电话挂断了。忙音再次响起。李建国放下手机,脸上没有任何表情。没有遗憾,没有悲伤,也没有怨恨。就像挂断一个普通朋友的电话。那段曾经刻骨铭心的感情,那些激烈的争吵和分离的痛苦,早已在岁月的长河里被冲刷得只剩下模糊的印记。此刻的平静告别,像是对那段过往画上了一个无声的句号。
最后,他拨通了陈站长的手机。
“喂?老李?”陈站长的声音很快响起,带着一丝公事公办的利落。
“陈站长,是我。”李建国说,“手续的事,我想问一下,移交清单上的设备档案和备品台账,我都整理好了。下周……具体哪天派人来交接?”
“哦,这事啊!”陈站长似乎松了口气,语气轻松了些,“我正要跟你说呢!下周二,上午九点,段里技术科和设备科的人过来,跟你对接。你准备一下就行。”
“好,知道了。”李建国应道。
“老李啊,”陈站长的语气温和下来,“手续办完,就好好休息!别操心站里的事了!身体要紧!有什么困难,随时跟我说!”
“谢谢站长。”李建国说,“没什么困难。都……挺好的。”
“那就好!那就好!”陈站长连声说,“那……就这样?周二见?”
“周二见。”
放下电话,李建国靠在椅背上,长长地、缓缓地舒了一口气。仿佛卸下了最后一丝无形的负担。
他站起身,走到那个老红漆木柜前。拿出铜钥匙,再次打开了最底下的抽屉。他没有去看相册和奖章,而是直接拿出了那把王师傅留下的巡道锤。
沉甸甸的锤身,光滑的木柄,在午后的阳光下泛着温润的光泽。他握着锤柄,感受着那熟悉的、带着岁月包浆的触感。他走到窗边,望着窗外空寂的站台和延伸的铁轨。
阳光暖暖地洒在他身上,也洒在那柄古老的巡道锤上。锤头反射着金色的光芒,仿佛凝聚了无数个风雨晨昏的守望。
李建国握着锤子,静静地站着。他的目光平静而悠远,仿佛穿透了眼前的站台和铁轨,投向了更远的地方。那里,有王师傅佝偻却挺直的背影,有张丽华年轻时的笑靥,有儿子小宇倔强的脸庞,有母亲病榻前浑浊而期盼的眼神……所有的过往,所有的牵挂,所有的责任,都如同潮水般涌来,又如同潮水般退去,最终沉淀在这片深沉的平静里。
他低下头,看着手中的巡道锤。这柄锤子,曾经敲打过无数颗道钉,紧固过无数颗螺栓,也撬开过无数个险情。它承载着王师傅的嘱托,也承载着他半生的坚守。
他缓缓抬起手,将巡道锤举到眼前。阳光透过窗户,在锤头和木柄上勾勒出清晰的轮廓。他凝视着它,如同凝视着一位即将永别的老友。
“老伙计……”他低声呢喃,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该……休息了。”
他放下手臂,将巡道锤紧紧握在手中。锤柄的温热,透过掌心,传递到心底。那是一种沉甸甸的、带着岁月体温的踏实感。
窗外的风,似乎彻底停了。阳光静静地流淌在值班室里,温暖而安宁。李建国站在光晕中,握着那柄古老的巡道锤,如同一尊沉默的雕塑。他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有一种历经沧桑后的、深不见底的平静。
告别,已经完成。前路,即将开启。而此刻,他只想握着这份沉甸甸的过往,在这片温暖的阳光里,静静地站一会儿。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