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孔翎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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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510/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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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道钉》连载

第二十四章 中秋月

夏日的燥热被几场连绵的秋雨洗刷殆尽,空气中开始弥漫起清冽的凉意。梧桐树的叶子边缘染上了点点金黄,在风中簌簌作响。旷野里的庄稼收割殆尽,露出大片裸露的褐色土地,更显得天地辽阔而萧索。时间悄然滑到了农历八月十五,中秋节。

对于梧桐店站来说,这个中秋,注定是清冷的。

赵志刚的离开已成定局,他早已办完手续,奔赴段调度所那片崭新的天地。新人刘新虽然勤勉好学,但毕竟初来乍到,业务尚不熟练,值夜班的重担自然落在了李建国肩上。站里原本就人手紧张,如今更是捉襟见肘。

中秋夜,刘新被安排回段里参加新员工培训的总结会,顺便也能和家人团聚。陈站长也回了县城家中。偌大的梧桐店站,只剩下李建国一人值守。

傍晚时分,夕阳的最后一抹余晖沉入远山背后,天空被染成一种深邃的墨蓝色。一轮圆月,饱满而清冷,从东方的地平线上缓缓升起,如同一个巨大的、冰凉的银盘,悬挂在空旷的天幕上。月光如水银般倾泻下来,将站台、铁轨、老梧桐的枝桠都镀上了一层朦胧而冷寂的光晕。没有万家灯火,没有喧嚣人语,只有无边的寂静和这轮孤悬的明月,笼罩着这座孤零零的小站。

值班室里,白炽灯的光线显得有些惨白。李建国刚接发完一趟晚点的货车,控制台上暂时安静下来。他看了一眼墙上的钟,晚上八点。窗外,月华满地,清辉遍野。

他沉默地走到墙角,拿起那个印着铁路路徽的旧保温瓶,给自己倒了一杯热水。水汽氤氲,模糊了他眼前一小片空气。他端着杯子,走到门口,倚着门框,望着外面那轮皎洁的明月。

月光下的站台空旷得令人心悸。冰冷的铁轨反射着清冷的光泽,向东西两个方向无尽延伸,消失在朦胧的夜色里。远处村庄隐约传来几声犬吠,更衬得这方天地的寂静与孤独。

他想起了远在老家的母亲。母亲的身体一直不好,气管的老毛病在秋凉时节更容易发作。上次电话里,她的咳嗽声似乎又重了些。中秋团圆夜,她一个人躺在老屋的床上,听着外面别人家的欢声笑语,该是怎样的孤寂和凄凉?

他又想起了儿子小宇。此刻的他,应该已经在深圳那个繁华都市的某个角落,和同学或同事在一起吧?灯火辉煌,美食佳肴,年轻人的欢声笑语……他会想起这个远在千里之外、守着孤寂小站的父亲吗?会想起那个争吵后短暂停留、又带着复杂心情离开的梧桐店吗?

一股深沉的思念和难以言喻的酸楚,如同冰冷的潮水,悄然漫上心头。他掏出那个屏幕有些磨损的老年手机,犹豫了一下,还是拨通了老家的电话。

电话响了很久才被接起。那头传来母亲虚弱而沙哑的声音,带着浓重的喘息和压抑的咳嗽声:“喂……谁啊?”

“妈,是我,建国。”李建国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轻松些,“中秋了,给您打个电话。”

“哦……建国啊……”母亲的声音里透着一丝欣喜,但随即又被一阵剧烈的咳嗽打断,“咳咳……咳……好……好……你……你那边还好吧?”

“我挺好的,妈。”李建国听着那揪心的咳嗽声,心像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攥住,“您……您身体怎么样?吃药了吗?”

“吃了……咳咳……老样子……没事……咳咳……你别惦记……”母亲努力想说得连贯些,但咳嗽让她的话断断续续,“你……你一个人在站上?过节……也……也没个人……”

“嗯,值班呢。”李建国低声说,“没事,习惯了。您自己在家,多注意身体,盖好被子,别着凉。”

“知道……知道……”母亲喘着气,“你……你也照顾好自己……吃……吃月饼了吗?”

“吃了,站里发了。”李建国撒了个谎,其实他还没来得及吃。

“那就好……咳咳……那就好……”母亲的声音越来越微弱,“我……我有点累了……先……先挂了……”

“妈……”李建国还想说什么,电话那头已经传来了忙音。母亲似乎连多说几句话的力气都没有了。

他握着手机,听着那急促的忙音,久久没有放下。窗外,清冷的月光照在他脸上,映出眉宇间深刻的忧虑和无法排遣的无奈。他仿佛能看到母亲蜷缩在昏暗老屋里的身影,在阖家团圆的夜晚,独自承受着病痛的折磨和无边的孤寂。而他,这个唯一的儿子,却远在千里之外,除了几句苍白无力的叮嘱,什么也做不了。

一股深深的无力感和愧疚感,沉甸甸地压在胸口。

他深吸一口气,又拨通了儿子小宇的电话。电话响了几声,接通了。背景音很嘈杂,有音乐声,有模糊的谈笑声,还有餐具碰撞的清脆声响。

“爸?”小宇的声音传来,带着一丝意外和背景的喧嚣。

“小宇,”李建国开口,声音有些干涩,“中秋了,在干嘛呢?”

“哦,跟几个同学在外面吃饭呢,刚吃完,准备去江边看月亮。”小宇的声音听起来很轻松,甚至带着点兴奋,“爸,你吃月饼了吗?站上就你一个人?”

“嗯,吃了。一个人值班。”李建国顿了顿,想说点什么,比如“深圳月亮圆吗?”或者“注意安全”,但话到嘴边,又觉得有些多余。儿子的世界是热闹的、充满活力的,他的关心似乎显得格格不入。

“哦,那你……自己注意点。”小宇似乎也感觉到了父亲的沉默,语气变得有些含糊,“我们这边信号不太好……江边风大……”

电话那头的声音果然开始断断续续,夹杂着电流的滋滋声。

“小宇?听得到吗?”李建国提高了声音。

“……爸……你说……什么?……信号……不太好……”小宇的声音时断时续,越来越模糊。

“没事……你们玩吧……注意安全……”李建国对着话筒大声说,但那边似乎已经听不清了,只传来一阵模糊的杂音,然后彻底断了线。

他放下手机,屏幕暗了下去。通话时间,不到一分钟。

值班室里重新陷入死寂。只有墙上机械钟的“嗒嗒”声,清晰地敲打着寂静的空气。窗外,那轮圆月依旧高悬,清辉洒满大地,却照不进这间小小的值班室,也照不进李建国此刻冰冷的心房。

母亲病弱的咳嗽声,儿子模糊不清的回应,像两把冰冷的锥子,刺穿了他试图维持的平静。他与生命中最重要的两个亲人,在这本该团圆的夜晚,被地理的距离、被病痛的折磨、被时代的鸿沟、被这该死的信号,无情地分隔开来,连一句完整的问候都难以传达。

他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深入骨髓的孤独。这孤独,比梧桐店站旷野的寂静更加沉重,比这中秋夜的清冷更加刺骨。他像一个被遗忘在时间角落的孤岛,守望着冰冷的铁轨,守望着职责,却守不住亲情的温暖,也守不住那份最基本的天伦之乐。

他默默地走到办公桌前,拿起桌上一个用油纸包着的月饼——那是老周白天送来的,说是镇上买的,让他应个景。他拆开油纸,露出里面一个普通的豆沙馅月饼。

他拿起月饼,咬了一口。豆沙很甜,甜得有些发腻,却无法冲淡口腔里弥漫的苦涩。他慢慢地咀嚼着,目光再次投向窗外那轮圆满得近乎讽刺的明月。

月光如水,静静地流淌在空旷的站台上,流淌在沉默的铁轨上,也流淌在他孤独的身影上。那轮象征着团圆的明月,此刻在他眼中,却像一面冰冷的镜子,映照着他无法逾越的距离,无法弥补的遗憾,和这守望岁月里,最深沉的无奈与苍凉。

他咽下那口月饼,喉咙里像是堵着一团棉花。他放下剩下的月饼,拿起桌上的行车日志,翻开新的一页。他提起笔,蘸了蘸墨水,在日期栏里,工整地写下:

“八月十五,中秋。”

然后,在记录事项的空白处,他停顿了许久,最终只写下了一行字:

“月明,站寂。”

笔尖划过纸张,发出沙沙的声响,是这寂静中秋夜里,唯一的哀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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