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整理笔记的工作告一段落，那本凝聚了李建国半生心血的新笔记，被仔细地锁进了抽屉深处。梧桐店站的深秋，寒意更浓，空气中弥漫着一种尘埃落定般的寂静。李建国的心境似乎也随着笔记的完成而沉淀下来，不再有之前的焦灼和撕裂感，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近乎悲壮的平静。他知道，离开的时刻正在逼近。但在离开之前，他还有一件事要做——尽完他作为师傅的最后一点责任。
这天上午，天空阴沉，铅灰色的云层低垂，仿佛随时会压垮大地。寒风凛冽，卷起地上的枯叶和尘土，发出凄厉的呼啸。站台上空无一人，只有那几棵光秃秃的梧桐树在风中剧烈摇晃，发出“嘎吱嘎吱”的呻吟。
李建国和刘新在值班室里。刘新坐在电脑前，正按照新的规程要求，在系统里录入设备巡检数据。李建国则站在控制台前，例行检查着表示灯和按钮。气氛沉闷，只有键盘敲击声和窗外风声交织在一起。
突然，控制台上一个关键的区间表示灯毫无征兆地熄灭了！紧接着，另一个表示灯也开始闪烁不定！几乎同时，调度电话尖锐地响了起来！
刘新被吓了一跳，猛地抬头看向控制台，脸色瞬间变了。
李建国反应极快，一把抓起听筒：“梧桐店站！李建国！”
电话那头传来调度员急促而略带慌乱的声音：“梧桐店站！CTC系统显示你站西侧区间信号丢失！无法监控！列车运行中断！请立即确认现场情况！重复！立即确认现场情况！”
“收到！”李建国沉声应道，放下电话，目光锐利地扫过控制台。几个关键的轨道电路表示灯都变成了灰色（表示无占用），道岔表示灯也全部熄灭！整个控制台仿佛瞬间“瞎”了！
“系统……系统宕机了？！”刘新猛地站起身，声音带着难以置信的惊恐。他冲到电脑前，屏幕上原本显示着清晰站场图和列车位置的CTC终端界面，此刻变成了一片刺眼的蓝屏，上面跳动着几个冰冷的英文单词：“System Error”（系统错误）！他手忙脚乱地敲击键盘，试图重启程序，但屏幕毫无反应。
“别慌！”李建国低喝一声，声音沉稳有力，瞬间压住了刘新的慌乱，“是CTC系统故障！全线瘫痪！现在只能靠人工了！”
他迅速走到墙角工具柜前，拿出两盏强光信号灯，又抓起那面红色的信号旗和一把沉重的道岔手摇把，塞到还有些发懵的刘新手里：“拿好！跟我走！”
说完，他率先冲出值班室，顶着凛冽的寒风，大步流星地朝着站台西头道岔区奔去。刘新愣了一下，赶紧抓起安全帽戴上，抱着工具追了上去。
寒风像刀子一样刮在脸上，吹得人几乎睁不开眼。站台上尘土飞扬。李建国跑到一组关键的道岔前，蹲下身，迅速检查道岔尖轨与基本轨的密贴情况。他用手拨了拨尖轨，发现异常松动！
“道岔锁闭失效！”李建国立刻判断，“手动锁闭！快！摇把给我！”
刘新慌忙递过手摇把。李建国接过，动作麻利地将摇把插入道岔转辙机的手摇孔中。他深吸一口气，双臂肌肉贲张，开始用力摇动！沉重的摇把在他手中发出“嘎吱嘎吱”的金属摩擦声，带动着道岔尖轨缓缓移动，最终“咔哒”一声，与基本轨紧密贴合！他迅速锁紧锁闭杆！
“固定好了！”李建国抹了一把额头的汗珠，寒风一吹，冰冷刺骨。他站起身，目光投向远方。西侧区间，一列货车的车头已经隐约可见，正以正常速度驶来！显然，司机还不知道前方信号中断！
“来不及了！”李建国眼神一凛，对刘新吼道：“快！引导停车！用信号灯！红色！紧急停车信号！”
刘新看着越来越近的列车，巨大的车头在视野中迅速放大，心脏狂跳得几乎要蹦出嗓子眼！他手忙脚乱地举起信号灯，却因为紧张和寒冷，手指僵硬，差点没拿稳！
“稳住！”李建国一声低吼，如同惊雷在刘新耳边炸响！他一步跨到刘新身边，高大的身影像一座山，挡住了部分寒风。他伸出粗糙的大手，覆盖在刘新握着信号灯的手背上，用力稳住那盏灯！
“看准司机位置！高举！左右急剧摇动！”李建国声音低沉而清晰，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每一个字都像钉子一样钉进刘新的脑子里！
刘新被李建国那沉稳如山的气势所感染，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镇定下来。他按照李建国的指示，双手紧握信号灯，高高举起，对着列车驶来的方向，开始用力地、有节奏地左右急剧摇动！刺眼的红色光柱在灰暗的天空下划出一道道醒目的轨迹！
巨大的货车轰鸣着逼近！司机显然看到了那紧急的红色信号！一声刺耳的、拉长的汽笛声骤然响起！紧接着，车轮与钢轨之间爆发出尖锐刺耳的摩擦声！巨大的车头带着强大的惯性，在站台西头缓缓减速，最终在距离道岔区不到一百米的地方，伴随着一阵剧烈的震动和喷涌而出的白色蒸汽，稳稳地停了下来！
车头驾驶室里，司机探出头来，一脸惊魂未定，朝着站台方向大声询问着什么。
刘新看着那近在咫尺的、冒着白烟的庞大车头，双腿一软，差点瘫坐在地。刚才那一瞬间的紧张和压力，几乎耗尽了他所有的力气。他大口喘着粗气，心脏还在狂跳不止。
“别愣着！”李建国松开手，声音依旧沉稳，“去！通知司机，前方信号故障，停车待命！我去检查其他道岔！”
说完，他拿起另一把摇把，快步走向下一组道岔。寒风卷起他制服的衣摆，猎猎作响。他的背影在灰暗的天幕下，显得异常高大而坚定。
刘新看着李建国远去的背影，又看了看自己手中那盏还在微微颤抖的信号灯，一股难以言喻的震撼和敬佩涌上心头。刚才那千钧一发的时刻，是李建国的手，稳住了他的慌乱；是李建国的声音，给了他力量；是李建国的经验，避免了可能发生的灾难！
他不敢怠慢，立刻跑到列车旁，仰头对着司机大声传达指令。
李建国在寒风中，逐一检查并手动锁闭了站内所有关键道岔。他的动作迅捷而精准，没有丝毫犹豫。每一组道岔的锁闭，都像是在为这座即将沉寂的小站，钉上最后一枚安全的道钉。
处理完道岔，他又快步返回值班室。刘新也跟了进来，脸色依旧有些发白。
“电话联系调度！”李建国一边拿起桌上的调度电话，一边对刘新说，“报告现场情况：CTC系统故障，梧桐店站西侧区间信号丢失，道岔已全部手动锁闭正常，列车已引导安全停车。请求指示！”
他的声音清晰、沉稳、条理分明，每一个字都带着不容置疑的权威。
刘新站在一旁，看着李建国沉着冷静地处理着这一切，仿佛刚才那惊心动魄的一幕从未发生。他下意识地拿出手机，打开录音功能，悄悄放在桌角。然后，他又拿出一个小笔记本和笔，飞快地记录着李建国说的每一句话，每一个指令。
“调度，梧桐店站呼叫……”
“确认所有道岔已人工锁闭……”
“列车已安全停靠……”
“请求后续指令……”
李建国打完电话，放下听筒。他看了一眼正在飞快记录的刘新，没有说什么，只是走到控制台前，拿起那块熟悉的棉纱，开始仔细擦拭着那些冰冷的按钮和表示灯。他的动作缓慢而专注，仿佛在进行一场无声的告别仪式。
“李师傅……”刘新放下笔，声音带着一丝颤抖和由衷的敬佩，“刚才……多亏了您！要不是您……”
李建国停下动作，转过身，目光平静地看着刘新：“记住今天。记住系统会坏，但人不能乱。记住道岔怎么摇，信号灯怎么打，电话怎么打。这些老办法，关键时候能救命。”
他的语气平淡，没有自夸，也没有说教，像是在交代一件再平常不过的事情。
“嗯！我记住了！”刘新用力点头，眼神里充满了前所未有的郑重。他扬了扬手中的笔记本，“我都记下来了！”
李建国看着刘新那认真的样子，看着那本密密麻麻记录着的小笔记本，脸上露出一丝极其微弱的、几乎难以察觉的欣慰。他点了点头，没再说话，继续擦拭着控制台。
窗外，寒风依旧呼啸。那列停靠在站外的货车，像一头蛰伏的巨兽，安静地等待着。值班室里，只有棉纱擦拭金属的细微沙沙声，和笔尖划过纸张的沙沙声。
李建国知道，这或许是他最后一次，也是最重要的一次，为这座小站，为这个年轻人，尽到守护的责任。他完成了他的“最后一课”。这堂课，没有教案，没有PPT，只有冰冷的寒风、失控的系统、轰鸣的列车，和他那双布满老茧、却稳如磐石的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