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孔翎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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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511/2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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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道钉》连载

第三十八章 最后一班岗

深秋的寒意,在梧桐店站撤并前的最后几天,仿佛凝固成了实体。空气清冽刺骨,呼吸间带着白气。天空总是阴沉沉的,铅灰色的云层低垂,压得人喘不过气。寒风像一把把无形的刀子,刮过空旷的站台,卷起地上的枯叶和尘土,发出凄厉的呜咽。那几棵老梧桐的枯枝在风中剧烈摇晃,发出“嘎吱嘎吱”的呻吟,仿佛在为这座即将消逝的小站奏响最后的挽歌。

李建国的心境,却如同这深秋的旷野,呈现出一种风暴过后的、近乎真空的平静。告别的话语已经说完,该整理的东西已经整理完毕,该交付的笔记也已交付。内退的手续如同冰冷的齿轮,开始按照既定的程序缓缓转动。他不再思考未来,不再纠结过往,只剩下一种近乎虔诚的专注,专注于这最后的守望。

这天傍晚,交接班的时间到了。刘新背着收拾好的背包,站在值班室门口,脸上带着一种混杂着期待、不舍和一丝愧疚的复杂神情。他的调动通知也下来了,几天后就去段里报到,前往CTC中心开始新的工作和生活。

“李师傅……”刘新看着正在仔细检查控制台的李建国,声音有些干涩,“我……我该走了。”

李建国停下手中的动作,转过身。他看了一眼刘新,又看了看他那个鼓鼓囊囊的背包,以及他怀里紧紧抱着的那本自己整理的工作笔记。他的目光在那本笔记上停留了片刻,眼神平静无波。

“嗯。”李建国点了点头,声音低沉而清晰,“去吧。好好干。”

没有多余的叮嘱,没有煽情的告别。只有这最朴素的四个字,如同他半生坚守的基石。

刘新看着李建国那张平静得近乎刻板的脸,心头涌起一股难以言喻的酸涩。他张了张嘴,想说点感谢的话,想说点不舍的话,但最终,千言万语只化作一句:“李师傅……您……您多保重!”

李建国再次点了点头:“嗯。”

刘新最后深深地看了一眼这间熟悉的值班室,看了一眼那台沉默的控制台,看了一眼李建国那挺拔而略显佝偻的背影。他猛地转过身,推开门,冲进了门外呼啸的寒风中。他的身影很快消失在通往公路的小路上,只留下值班室的门在风中“吱呀”作响。

李建国走到门口,关上门,隔绝了外面的风声。值班室里只剩下他一个人。墙上机械钟的“嗒嗒”声,在寂静中显得格外清晰,像心跳,又像倒计时。

他走回控制台前,拿起那块已经浸透了机油、变得黑亮的棉纱。他仔细地、缓慢地擦拭着每一个按钮,每一个表示灯罩,每一个角落。他的动作轻柔而专注,带着一种近乎神圣的仪式感。指尖拂过冰冷的金属,感受着那熟悉的触感和细微的震动。他仿佛能听到这台老设备内部继电器发出的微弱嗡鸣,那是陪伴了他半生的、最忠诚的低语。

窗外,天色彻底暗了下来。没有月亮,没有星光,只有浓重的、化不开的黑暗。寒风更加猛烈,拍打着窗户玻璃,发出“哐啷哐啷”的声响。远处,隐约传来了沉闷的雷声。一场深秋的冷雨,似乎正在酝酿。

李建国擦拭完控制台,又拿起巡道锤和强光手电,戴上安全帽,走出了值班室。寒风夹杂着细碎的雨星,瞬间扑打在他的脸上,冰冷刺骨。他毫不在意,打开手电,光柱刺破黑暗,照亮脚下湿漉漉的道砟。

他沿着站台边缘,一步一步,缓慢而坚定地巡查着线路。光柱扫过冰冷的钢轨、整齐的枕木、坚实的道砟。他蹲下身,用手检查钢轨接缝的间隙;他侧耳倾听,捕捉着轮轨撞击声的细微变化;他用手电光仔细照射着路基边坡,查看是否有松动的迹象。每一个动作,都标准得如同教科书,却又带着一种深沉的、难以言喻的眷恋。

雨水开始落下。起初是细密的雨丝,很快便变成了冰冷的雨点,噼里啪啦地砸在站台的水泥地上,溅起细小的水花。雨水迅速打湿了李建国的制服,冰冷地贴在他的皮肤上。但他仿佛浑然不觉,依旧专注地巡查着,光柱在雨幕中划出一道道模糊的光带。

当他巡查到站台东头那处高填方路基时,雨势已经很大了。雨水顺着路基边坡冲刷而下,在低洼处汇集成浑浊的水流。李建国蹲下身,仔细检查着边坡的草皮和防护网。雨水顺着他的帽檐流下,模糊了他的视线。他用手抹了一把脸,继续检查,直到确认没有明显的滑塌风险,才站起身。

他全身早已湿透,制服紧贴在身上,冰冷沉重。但他挺直了脊背,像一尊矗立在风雨中的雕像。他抬起头,望向黑暗的远方。那里,传来了隐约的、低沉而富有节奏的轮轨撞击声——下一趟列车,即将通过。

他快步走回值班室。雨水顺着他的裤腿流淌下来,在地板上洇开一片深色的水渍。他顾不上擦拭,径直走到控制台前。时间刚好。

控制台上的表示灯开始有规律地闪烁起来,提示列车接近。李建国戴上帽子,整理了一下湿透的衣领,尽管这毫无意义。他拿起那面绿色的信号旗和那盏沉重的信号灯,推开值班室的门,大步走向站台指定位置。

冰冷的雨水瞬间将他包裹。风更大了,吹得他几乎站立不稳。信号旗的旗面被雨水打湿,变得沉重而难以展开。信号灯的光柱在雨幕中显得有些模糊。

他走到站台边缘,迎着狂风暴雨,挺直脊背。远处,列车巨大的前照灯光束穿透雨幕,如同两柄锐利的光剑,撕裂了无边的黑暗。低沉而有力的轮轨撞击声由远及近,带着排山倒海般的气势。

李建国深吸一口气,冰冷的雨水灌入口鼻。他高高举起右臂,展开那面湿透的绿色信号旗,左臂下垂持灯,作出了标准、规范、无可挑剔的“通过”手势!他的身影在狂风暴雨中,在列车巨大的光柱前,显得异常渺小,却又异常坚定,像一枚钉死在轨道旁的道钉!

巨大的车头带着压迫性的风压和震耳欲聋的轰鸣,瞬间掠过站台!狂暴的气浪裹挟着冰冷的雨水,如同重锤般砸在李建国身上!他身形微微晃动了一下,但高举信号旗的手臂却稳如磐石,纹丝不动!目光锐利地追随着高速移动的车头驾驶室,尽管他知道司机不可能看清他的脸。

车厢一节接着一节,在雨幕中连成一片模糊晃动的光带,发出巨大的轰鸣声,震得脚下的站台都在颤抖。雨水疯狂地抽打在他的脸上、身上,冰冷刺骨。但他依旧保持着那个“通过”的手势,像一尊沉默的雕塑,迎接着这最后的钢铁洪流。

列车呼啸而过,巨大的轰鸣声如同潮水般退去,留下的是被瞬间掏空了的、近乎真空般的寂静,以及铁轨和空气里残留的、久久不散的震动与嗡鸣。雨水依旧倾盆而下,发出哗哗的声响。

李建国缓缓放下手臂。信号旗的旗面沉重地耷拉下来,盖住了他那只布满老茧和皱纹的手。信号灯的光柱也垂向地面,在湿漉漉的站台上映出一小圈模糊的光晕。

他站在原地,没有立刻离开。雨水顺着他花白的鬓角、深刻的皱纹,不断流淌下来。他望着列车消失的方向,望着那两条在雨水中反射着微弱冷光的铁轨,望着这片他守护了半生的、即将沉寂的土地。

一种深沉的、难以言喻的平静,如同这冰冷的雨水,浸透了他的四肢百骸。没有悲伤,没有遗憾,没有不舍。只有一种完成使命后的、深沉的释然。

他缓缓转过身,步履沉稳地走回值班室。每一步,都踩在冰冷的雨水里,发出“啪嗒、啪嗒”的声响。

回到值班室,他脱下湿透的制服外套,挂在门后的衣钩上。水珠滴落在地板上,发出轻微的“滴答”声。他走到控制台前,拿起钢笔,翻开行车日志。在日期栏里,工整地写下今天的日期。在记录事项栏里,他停顿了片刻,然后极其工整地写下:

“20点18分,K207次旅客列车,安全正点通过。”

放下笔,他看了一眼墙上的钟。时间指向晚上八点半。距离梧桐店站行车值班功能正式撤销,还有最后几个小时。

他走到控制台前,最后一次拿起那块熟悉的棉纱。他没有擦拭,只是轻轻地、极其轻柔地抚摸着控制台光滑冰冷的表面,抚摸着那些陪伴了他无数个日夜的按钮和表示灯。他的动作充满了温柔和眷恋,像是在抚摸一个即将沉睡的孩子。

然后,他走到电源控制箱前。他伸出手,手指悬停在那个红色的、标注着“总控”的开关上方。他的指尖微微颤抖了一下,但眼神却异常平静。

他深吸一口气,然后,极其缓慢地、却又无比坚定地,按下了那个开关。

“咔哒。”

一声清脆而轻微的声响,在寂静的值班室里响起。

控制台上,所有的表示灯瞬间熄灭。那台运行了二十多年、发出永恒嗡鸣的6502电气集中联锁设备,彻底停止了运转。屏幕上的光消失了,按钮上的指示灯熄灭了,整个控制台陷入了一片冰冷的、死寂的黑暗。

值班室里,只剩下墙上那座老机械钟永恒不变的“嗒嗒”声,以及窗外呼啸的风雨声。

李建国站在黑暗中,面对着那台彻底沉寂的控制台,一动不动。他的身影在窗外微弱的路灯光线下,显得模糊而孤独。

窗外,风雨如晦。梧桐店站,这座在旷野中孤寂守望了数十年的小站,它的心跳,在这一刻,停止了跳动。

李建国缓缓转过身,走到办公桌前。他拿起桌上那本崭新的工作笔记——那是他留给刘新的,但刘新已经走了。他摩挲着笔记光滑的封面,然后,将它轻轻放进了抽屉里。

他走到墙角,拿起那个半旧的帆布旅行袋。里面装着他简单的衣物和洗漱用品。他提起袋子,最后看了一眼这间在黑暗中沉默的值班室,看了一眼那台彻底沉睡的控制台。

然后,他关掉了桌上的台灯。

值班室彻底陷入一片黑暗。只有窗外路灯微弱的光线,透过窗户玻璃,在地板上投下几道模糊的光影。

李建国推开值班室的门。冰冷的雨水和寒风瞬间涌入。他最后看了一眼在风雨中沉默的站台,那两条在雨水中反射着冷光的铁轨,然后,他拉紧衣领,提起旅行袋,迈步走进了无边的风雨之中。

他的背影,在昏黄的路灯光线下,在滂沱的雨幕中,显得格外单薄,却又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决绝和……自由。

他像一枚被拔出的道钉,离开了守护半生的轨道,走向了未知的、风雨飘摇的未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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