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孔翎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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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509/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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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道钉》连载

第八章 母亲的嘱托

小站白日里的些微烟火气,随着夕阳西沉,渐渐消散殆尽。晚霞将天边染成一片瑰丽的绛红,却又迅速被从地平线蔓延上来的青灰色吞噬。暮色四合,梧桐店站再次被一种广袤无边的寂静所笼罩。远处村庄亮起的零星灯火,反而更衬出这旷野之中孤零零一站房的渺小与寂寥。

李建国刚和赵志刚完成交接班。赵志刚像是解脱了一般,几乎是小跑着离开了值班室,奔向宿舍那方属于他自己的、有网络和游戏的小天地。值班室里,又只剩下李建国一人,以及那台永不疲倦的机械钟的“嗒嗒”声。

他照例先检查了一遍设备,确认一切正常,然后才拿出那个印着铁路路徽的旧茶缸,捏了一撮廉价但极浓的茶叶,冲上滚烫的开水。深褐色的茶叶在热水中翻滚舒展,释放出苦涩的醇香,氤氲的热气暂时模糊了他棱角分明的脸庞。

就在他刚吹开浮沫,准备呷第一口茶的时候,放在桌面上的老年手机,突兀地响了起来。铃声是那种最老式的、尖锐而单调的蜂鸣,在这寂静的夜里显得格外刺耳。

李建国瞥了一眼来电显示,屏幕上跳动着一个他再熟悉不过的号码——老家县城的座机。他的心莫名地微微一紧。这个时间点,母亲通常已经睡下,很少会打电话过来。

他放下茶缸,迅速拿起手机,按下了接听键。

“妈?”他的声音在空旷的值班室里响起,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绷。

电话那头传来一阵细微的、像是电流的杂音,然后是几声压抑的、沉闷的咳嗽声,过了好几秒,才响起一个苍老而虚弱的声音,带着浓重的家乡口音:“建国啊……”

是母亲的声音,但比平时更加沙哑、气短,仿佛每说一个字都需要耗费很大的力气。

“妈,你怎么了?声音不对,是不是又不舒服了?”李建国的心立刻揪了起来,身体不自觉地坐直了。母亲年事已高,身体一直不太好,尤其是气管和心脏的老毛病,像是悬在头顶的达摩克利斯之剑,随时可能落下。

“没……没啥大事,”母亲在那边喘了口气,努力想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轻松些,“就是有点伤风,咳两声……吃了药了,好多了。”

李建国握着手机,沉默着。他能清晰地听到母亲努力压抑却又忍不住的、从喉咙深处传来的痰鸣音和粗重喘息。这绝不是简单的“伤风”。他知道母亲的习惯,总是报喜不报忧,生怕给他添麻烦。

“真没事?”他又追问了一句,声音低沉。

“真没事……”母亲又咳嗽了两声,赶紧转移了话题,“你那边呢?工作忙不忙?吃饭了没?一个人在那头,可得把自己照顾好啊。”

她的话题转得生硬,但关切之情溢于言表。絮絮叨叨地问着他吃饭、穿衣、睡觉这些最琐碎的事情,仿佛他还是那个需要她时刻叮嘱的孩子。

“我都好,妈。”李建国回答,声音不自觉地放软了一些,“刚交班,吃了。这边一切都好,你别操心。”他重复着千篇一律的、让母亲安心的话,将自己连日来的疲惫、挣扎、孤独以及那场暴雨的惊险,全部严严实实地掩盖在这句“一切都好”之下。

“好就行,好就行……”母亲在电话那头喃喃着,像是松了口气,又像是不知道该再说些什么。短暂的沉默里,只剩下她吃力呼吸的声响。

“妈,”李建国打破了沉默,语气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决,“明天我请个假,回去一趟。”

“别!千万别!”母亲的反应异常激烈,声音都提高了些许,引来一阵更急促的咳嗽,“我……我真没事!就是小毛病,躺两天就好了。你工作要紧,哪能说走就走?那么远的路,来回折腾啥……”

她急切地阻止着,语气里甚至带上了一丝哀求:“你好好上你的班,站里就指着你呢。我这儿有你王婶她们照应着,没事的,真没事……”

李建国握着手机,指节微微发白。他知道母亲的心思。她一辈子要强,不愿成为儿女的拖累,尤其不愿影响他这个“吃公家饭”、肩负着“重要责任”的儿子的工作。在她那传统的观念里,守护铁路是天大的事,比她自己重要得多。

他仿佛能看到电话那头,母亲正强撑着病体,靠在床头,枯瘦的手紧紧握着电话听筒,苍老的脸上写满了焦急,生怕他因为她那点“小病”而耽误了正事。

一股酸涩的热流猛地冲上李建国的鼻腔。他低下头,另一只空着的手无意识地攥紧了,指甲深深掐进掌心。

值班室里安静得可怕。窗外,夜色已经完全降临,墨蓝色的天幕上零星缀着几颗寒星。远处,传来一声悠长而孤寂的火车汽笛,像是在应和着这无声的沉重。

“妈……”他的喉咙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住了,声音变得异常沙哑干涩,“那……你一定按时吃药,多休息。有事立刻给我打电话,别硬扛着。听见没?”他几乎是咬着牙,一字一句地叮嘱,将那份恨不得立刻飞回家的焦灼,硬生生压成了这苍白无力的几句话。

“听见了,听见了。”母亲连忙答应,语气明显放松了许多,仿佛成功地完成了一项艰巨的任务,“你放心,我好着呢。你……你自己才是,一个人在那边,饭要按时吃,觉要睡足,别累着了……天凉了,多穿件衣服……”

她又开始反复叮嘱那些生活细节,声音微弱却执着,仿佛要通过这细细的电话线,将她所有的牵挂和温暖,都传递到千里之外的儿子身边。

李建国静静地听着,没有再打断。他闭上眼睛,母亲那苍老而慈祥的面容清晰地浮现在眼前,花白的头发,深陷的眼窝,还有那双总是盛满了对他无尽担忧和关爱的眼睛。

“我知道,妈。”他低声应着,“你也是,照顾好自己。”

“哎,哎……”母亲应着,声音里似乎带上了一点欣慰的笑意,“那我挂了,电话费贵……你好好的啊,建国。”

“嗯,妈,你好好休息。”

电话那头传来“咔哒”一声轻响,随后便是忙音。母亲总是这样,匆匆说完她想说的话,便急着挂断电话,仿佛多一秒都会浪费他宝贵的时间或者金钱。

李建国却依旧保持着接电话的姿势,握着那部已经传来忙音的手机,在寂静的值班室里坐了许久。

忙音“嘟—嘟—”地响着,单调而冰冷,与他心头那份滚烫的担忧和无力感交织在一起,煎熬着他的五脏六腑。

他最终缓缓放下手机,目光投向窗外无边的黑夜。母亲的咳嗽声和虚弱的叮嘱,似乎还在耳边回荡。老家那间昏暗的旧平房,病床上母亲孱弱的身影,与眼前这间冰冷寂静的值班室,重叠又分开。

一种深沉的、无法排遣的忧虑,像这浓重的夜色一样,将他紧紧包裹。

他想起小时候,母亲用她单薄的肩膀,扛起生活的重担,供他读书,教他做人。如今她老了,病了,他却不能随时侍奉在床前,甚至连回去看一眼,都成了需要反复权衡、甚至会被母亲拒绝的事情。

工作的责任,家庭的羁绊,像两条无形的绳索,从不同的方向拉扯着他。对母亲的愧疚,对工作的坚守,以及那份潜藏在心底、关于小站未来的隐隐不安,所有这些情绪混杂在一起,沉甸甸地压在他的心头,比那柄巡道锤还要沉重。

他端起桌上那杯已经凉透的酽茶,猛地喝了一大口。冰冷的、极苦的液体划过喉咙,落入胃中,带来一阵寒颤,却丝毫未能缓解内心的焦灼。

他站起身,走到门口,推开值班室的门。

夜风立刻涌入,带着深秋的寒意。站台上空无一人,只有两排铁轨冷冷地反射着星月的微光,向着黑暗的远方无尽延伸。

他点了一支烟,很少抽的他,此刻需要一点辛辣的刺激来平复内心的翻涌。烟头的红点在黑暗中明明灭灭,像他此刻无法安定的心绪。

母亲的嘱托言犹在耳,让他照顾好自己。可他心里清楚,真正需要被照顾好的人,是远在故乡、日渐衰弱的母亲。

而他,却被困在这孤寂的小站,除了无力的担忧和隐瞒的苦涩,什么也做不了。

这守望的职责,此刻显得如此具体,又如此遥远,沉重得让人几乎喘不过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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