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返梧桐店站的日子,像深秋的天气,一日冷过一日。李建国回来了,但那份沉甸甸的愧疚和母亲病榻前的话语,如同两座无形的大山,压得他几乎喘不过气。他依旧沉默地履行着职责,接发列车,记录日志,巡查线路,擦拭设备。每一个动作都依旧标准、一丝不苟,但那份惯常的、沉浸于工作本身的专注,却消失不见了。他的眼神时常飘忽,动作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迟滞,仿佛灵魂的一部分被抽离了躯体,留在了母亲的病榻前。
站内的人气,也随着深秋的寒意,日渐稀薄。赵志刚早已奔赴新天地,刘新成了唯一的助手。但梧桐店站降为乘降所、人员分流的最终方案,如同悬在头顶的达摩克利斯之剑,让这小小的站房弥漫着一种末日将近的、压抑的冷清。偶尔有附近村民来寄存个小包裹,或者问个路,也都是匆匆而来,匆匆而去,留下短暂的声响后,便是更深的寂静。
窗外的景色更是萧瑟到了极致。那几棵老梧桐的叶子几乎落尽,只剩下光秃秃、黑黢黢的枝桠,在灰蒙蒙的天空下张牙舞爪,像一幅狰狞的剪影。旷野里一片枯黄,衰草连天,在凛冽的寒风中瑟瑟发抖,发出“沙沙”的呜咽。远处的山峦褪去了最后的色彩,只剩下铁灰色的轮廓,沉默而冷硬。天空总是阴沉沉的,铅灰色的云层低垂,仿佛随时会压垮这座孤零零的小站。阳光成了稀罕物,偶尔露个脸,也是苍白无力,没有丝毫暖意。
刘新也变得越发沉默寡言。刚来时那份理想主义的热情,早已被现实的枯燥和未来的不确定性消磨殆尽。他不再像最初那样缠着李建国问东问西,也不再主动要求学习复杂的操作。大部分时间,他要么坐在办公桌前,对着电脑屏幕发呆,要么就是捧着手机,手指飞快地滑动着屏幕,眼神专注,眉头时而紧锁,时而舒展。
李建国擦拭控制台时,目光不经意间扫过刘新的手机屏幕。那上面不是游戏,也不是社交软件,而是一个招聘网站的界面。一份份精心制作的电子简历,在屏幕上快速滚动着。刘新的手指悬停在发送按钮上,犹豫着,最终还是没有按下去。他轻轻叹了口气,锁上屏幕,将手机放在桌上,眼神里充满了迷茫和……一丝不易察觉的焦虑。
李建国的心,像是被什么东西轻轻刺了一下。他默默收回目光,继续擦拭着那个早已光洁如新的按钮。他知道,这个年轻人,也在寻找出路了。梧桐店站,这座即将沉没的孤岛,终究留不住任何渴望远航的船只。
这天下午,天阴沉得厉害,寒风卷着细碎的沙尘,敲打着值班室的窗户玻璃。李建国刚巡查完线路回来,带着一身寒气。他走到办公桌前,准备记录下一趟列车的通过信息。桌面上有些凌乱,堆放着一些文件和表格。他随手整理着,目光忽然落在几张散落的打印纸中间。
那是一份简历的草稿。抬头清晰地印着刘新的名字、照片和联系方式。下面罗列着他的教育背景、在校荣誉、实习经历,以及求职意向:铁路调度所、运输管理部门、大型编组站技术岗位……简历的措辞专业而充满自信,与眼前这个在小站里日渐沉默的年轻人判若两人。
李建国的手指在那份简历上停顿了一下。纸张光滑的触感,上面那些充满抱负的文字,像一面镜子,映照出这个年轻人本该拥有的、充满希望的未来。也映照出梧桐店站这方狭小天地,与那个广阔世界的巨大落差。
他沉默地将简历整理好,放回文件堆里,没有惊动正低头看手机的刘新。他拿起笔,翻开行车日志,准备书写。笔尖悬在纸面上空,却久久没有落下。
窗外,一列货车拉着沉重的汽笛,轰鸣着驶过。巨大的声浪震动着站房,也震动着李建国脚下的地面。他抬起头,望着窗外那列在寒风中疾驰而过的钢铁长龙,又看了看身边低头沉浸在自己世界里的刘新。
一种深沉的、混杂着理解、失落和悲凉的复杂情绪,在他心头弥漫开来。
“小刘,”李建国放下笔,声音低沉,打破了值班室的寂静。
刘新猛地抬起头,像是被惊醒了一般,脸上闪过一丝慌乱:“啊?李师傅?什么事?”
李建国看着他年轻的脸庞,那上面还带着未褪尽的稚气和迷茫。他沉默了片刻,才缓缓开口,声音平静无波:“最近……在找工作?”
刘新愣了一下,脸微微涨红,眼神躲闪着,支吾道:“没……没有……就……随便看看……”
“嗯。”李建国点了点头,目光重新落回行车日志上,仿佛只是随口一问,“年轻人,是该多看看。找个好平台,比窝在这里强。”
刘新张了张嘴,似乎想解释什么,或者想反驳一下,但最终什么也没说出口。他低下头,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手机屏幕,眼神更加复杂。
李建国不再看他,提笔在日志上工整地记录着车次信息。笔尖划过纸张的沙沙声,在寂静的值班室里显得格外清晰。
“李师傅,”过了一会儿,刘新忽然小声开口,声音带着一丝犹豫和挣扎,“您……您说……我们这儿……真的……没希望了吗?”
李建国握着笔的手顿了一下。他没有抬头,目光依旧停留在日志上,过了好几秒,才低沉地回答:“不是有没有希望。是时代……不需要了。”
他的声音里没有愤怒,没有抱怨,只有一种近乎残酷的平静,像是在陈述一个早已注定的、无法改变的事实。
刘新沉默了。他靠在椅背上,望着窗外灰暗的天空和那几棵光秃秃的梧桐树,眼神空洞。那里面,最后一点微弱的、对这个小站可能存续的幻想,似乎也彻底熄灭了。
寒风更紧了,吹得窗户玻璃“哐啷”作响。一片枯黄的梧桐叶被风卷起,在空中徒劳地打了几个旋儿,最终无力地贴在冰冷的窗玻璃上,挣扎了几下,便不动了。像一只被钉在标本板上的蝴蝶,失去了最后的生机。
李建国看着那片枯叶,又看了看身边这个眼神黯淡的年轻人。他知道,梧桐店站的秋天,已经走到了尽头。这片土地上最后的守望者,连同那点微弱的传承希望,都将随着这片枯叶一起,被呼啸的寒风吹散,消失在时代的洪流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