暴雨冲刷过的梧桐店站,在次日迎来了一个格外澄澈的清晨。阳光毫无阻碍地倾泻下来,将站台、铁轨和每一片梧桐叶子都照得亮晶晶的,仿佛昨夜那场惊心动魄的搏斗只是一场幻梦。只有站场边缘排水沟里残留的些许泥泞,以及空气中弥漫着的、浓重的泥土和青草混合的气息,无声地证明着发生过的一切。
李建国起得比平时更早一些。经历了夜间的抢险,身体像是被重物碾过,每一处关节都透着酸胀和疲惫。但他依旧按部就班地穿上制服,将帽檐扶正,只是动作比往日略显迟缓。他用冷水用力搓了把脸,试图驱散那份深入骨髓的倦意。
值班室里,赵志刚还没来。想必是昨夜受了惊吓又淋了雨,还在宿舍里昏睡。李建国独自打扫着昨晚带进来的泥脚印和水渍,将擦得锃亮却难掩老旧的6502控制台又仔细检查了一遍。一切正常,仿佛什么都没有改变。
然而,有些东西终究是不同了。那份暴雨中短暂凝结的、基于共同御险而产生的微弱默契,在阳光普照下,似乎蒸发得无影无踪。赵志刚醒来后,回想起昨夜的危险,恐怕只会更加坚定离开的念头。而李建国自己,在独自清理着暴雨痕迹时,那份无人分担、也无人真正理解的孤独感,变得比泥水更加粘稠,沉沉地附着在心口。
他泡了一杯极浓的酽茶,试图用苦涩的滋味提神,也压下心头那点莫名的空落。就在他刚端起茶缸的时候,放在办公桌上的手机屏幕亮了起来,发出嗡嗡的震动声。
不是电话,是微信视频通话的请求。屏幕上跳动的,是儿子李小宇那个戴着卡通头像的昵称。
李建国愣了一下。小宇很少主动给他打视频,尤其是在这样的清晨。他放下茶缸,用毛巾擦了擦手,才略显笨拙地按下了绿色的接听键。
屏幕晃动了几下,稳定下来。李小宇的脸出现在画面里,背景是大学宿舍杂乱的书桌和床铺,光线有些昏暗,他似乎也是刚起,头发乱糟糟的,脸上还带着惺忪的睡意。
“爸。”小宇的声音透过扬声器传出来,带着电子设备特有的轻微失真和嘈杂的背景音,可能是室友的动静。
“小宇。”李建国应道,将手机拿得稍远一些,让自己那张被岁月和风霜刻满痕迹、此刻更显疲惫的脸完全呈现在镜头里,“这么早?”
“嗯,醒了就……打个电话。”小宇的语气有些含糊,眼神游移了一下,似乎不太敢直视屏幕上父亲那张过于清晰、甚至有些压迫感的脸庞,“你那边……没事吧?我看新闻说你们那边昨晚下特大暴雨了,还发了预警。”
原来是因为这个。李建国心里微微一动,像是被一根极细的针尖轻轻刺了一下,泛起一丝微弱的暖意。儿子终究还是惦记着他的。
“嗯,下了。”李建国点点头,语气尽量平淡,“雨是挺大。”
“没出什么事吧?我看说有地方滑坡了?”小宇追问了一句,语气里带着一点年轻人特有的、对灾难新闻的好奇,或许也掺杂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关切。
“没事。”李建国下意识地选择了最简单的回答,他不习惯诉苦,更不愿让儿子担心,“站里有点小情况,处理好了。”他轻描淡写地将昨夜那场与泥石流的搏斗一语带过。
屏幕那头的小宇似乎松了口气,但随即表情又变得有些犹豫和复杂。他挠了挠乱糟糟的头发,像是下定了决心:“爸,其实……我还有个事想跟你说。”
“你说。”
“我们那个社会实践项目,定下来了。”小宇语速加快了一些,“去深圳,那边有几个大的互联网公司可以参观学习,机会挺好的。就是……时间比较长,可能整个暑假都得待那边了。”
李建国沉默着。手机屏幕的光映在他脸上,将他眼底深处那一闪而过的失落照得无处遁形。虽然早有心理准备,但亲耳听到整个暑假都无法见面,心里还是像被挖空了一块。值班室里异常安静,只有手机听筒里传来的、儿子那边遥远的嘈杂声。
小宇似乎感觉到了父亲的沉默,急忙补充道:“爸,这是个特别好的机会,能学到很多东西,以后简历上也好看。比……比回小站待着强多了。”他的语气里带着一种急于证明自己选择的正当性,甚至不自觉地将去深圳与回小站对立起来,并毫不犹豫地肯定了前者的价值。
这句话,像一根冰冷的针,瞬间刺破了刚才那丝微弱的暖意。
李建国的嘴唇抿紧了。他看着屏幕上儿子年轻而充满朝气的脸,那脸上写满了对未来的憧憬和离开固有环境的渴望,与他身后这间陈旧、寂静的值班室形成了无比尖锐的对比。
“小站……待着,就没价值了?”李建国的声音低沉下来,带着一种不易察觉的沙哑和艰涩。他本不想争论,但儿子话语里那种毫不掩饰的轻视,刺痛了他内心深处最根本的某些东西。
小宇在那边显然愣了一下,似乎没想到父亲会这么直接地反问。他皱起了眉头,语气也变得有些冲:“爸,我不是那个意思。我是说,对我个人发展来说,出去见识世界、接触前沿的东西更有价值!你守着小站是有价值,但那是什么价值?一天接发那么几趟车,守着几根铁轨,谁不能干?现在技术那么发达,好多地方都自动化了,以后说不定都不需要人了!你那种坚守,有意义吗?”
年轻人的话语直接而锐利,像一把生锈的刀子,割得人生疼。他站在他的时代浪潮之巅,理所当然地认为父亲所坚守的,不过是一个即将被淘汰的、无关紧要的堡垒。
李建国握着手机的手指微微收紧。他看着儿子,看着他那双因为激动而睁大的、还未经世事沧桑磨蚀的眼睛。那里面充满了理想化的、对效率和新事物的崇拜,却难以理解另一种基于责任、时间和生命沉淀的价值。
“有些事,不是有没有人干,而是……得有人干。”李建国试图解释,但话语在他惯常的沉默面前显得如此苍白无力,“列车安全,不是电脑屏幕上几个数据就能保证的。有些风险,只有人站在这里,看着,听着,才能发现。就像昨晚的……”
他顿住了,没有继续说下去。跟儿子说暴雨夜的险情,又有什么意义呢?在他听起来,或许只是一个老铁路工人固执的自我感动罢了。
“爸!那是过去的老黄历了!”小宇的声音提高了八度,带着一种恨铁不成钢的急躁,“现在都大数据、人工智能了!靠人盯人防,能防得住多少?效率又低!你得跟上时代!你不能一辈子就困在那个小站里,你觉得你守住了什么?其实你什么都改变不了!就像妈当年说的……”
“小宇!”李建国猛地打断了他,声音陡然变得严厉而疲惫。电话两端同时陷入了一种尴尬而僵持的沉默。
屏幕上,小宇似乎也意识到自己失言,抿紧了嘴唇,扭开了脸,不再看镜头。
李建国感到一阵深深的无力。他仿佛又看到了多年前,张丽华提着行李箱离开时,那同样不理解、同样失望的眼神。时代在变,观念在变,连最亲的人,也无法理解他脚下的轨道和头顶的星空所承载的重量。
他缓缓吐出一口浊气,声音重新变得低沉:“去吧。机会好,就去。”
说完,他不再等儿子的回应,伸出粗粝的手指,有些颤抖地,按下了那个红色的挂断键。
屏幕瞬间暗了下去,李小宇年轻而激动的脸庞消失了。值班室里恢复了死一般的寂静,只剩下墙上那座老机械钟永恒不变的“嗒、嗒”声。
李建国握着已然黑屏的手机,在原地站了很久。窗外的阳光明媚得有些刺眼,将他花白的鬓角和眉宇间深刻的皱纹照得异常清晰。
他忽然转过身,走向那个角落里的老红漆木柜。再次拿出那把小小的铜钥匙,打开了最底下的抽屉。
他没有去拿那本厚重的相册,而是从抽屉最深处,摸出了一张用透明塑料膜小心保护着的、已经严重褪色的彩色照片。
照片很小,只有巴掌大。背景是几十年前的梧桐店站站牌,字迹还很新。站牌下,站着三个年轻人。中间是年轻时的李建国,戴着当时的大盖帽,穿着崭新的制服,脸上洋溢着自豪而略带羞涩的笑容,眼神明亮,充满了对未来的无限向往。他的左手,紧紧搂着当时还是他恋人的张丽华,她扎着两个麻花辫,穿着碎花裙子,笑得一脸灿烂,依偎在他身边,眼里全是光。他的右手,则搭在旁边另一个年轻同事的肩上,那是同样年轻力壮、头发乌黑的王师傅,咧着嘴,露出雪白的牙齿。
那时,天很蓝,云很白,阳光炽烈。铁轨向着远方延伸,仿佛能通往任何梦想之地。他们相信自己在从事一项光荣而重要的事业,守护着国家的动脉,也守护着彼此和未来。
李建国用指腹,极其轻柔地拂过塑料膜下那张年轻的脸,那张灿烂的笑脸,那个依偎着他的身影。
一滴浑浊的泪,毫无预兆地从他眼角滑落,迅速渗进他饱经风霜的皮肤皱纹里,消失不见。
他没有发出任何声音,只是静静地站着,低着头,看着照片里那个早已逝去的春天。
窗外,一列火车呼啸着驶过,发出巨大的、足以掩盖一切声响的轰鸣。
但那轰鸣声,却无法驱散值班室内那无声的、却震耳欲聋的争吵的回响,以及那深埋于岁月尘埃之下、无言的悲伤。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