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儿子那场无声却伤人的争吵,像一根细刺,扎在李建国的心头,并不剧烈刺痛,却总是在不经意间,提醒着那份难以弥合的隔阂与孤独。 这几天,他变得更加沉默,除了必要的指令和应答,几乎不再开口。他埋首于工作,擦拭设备,检查线路,记录日志,仿佛要将所有情绪都摁进这些重复了千百遍的动作里。
赵志刚也察觉到了这种异样的低气压,但他将其归因于暴雨抢险的疲惫和即将可能到来的“优化整合”,并未深思。他变得更加小心翼翼,同时也更加心不在焉,手机刷得越发频繁,像是在焦灼地等待着关乎自己命运的什么消息。
暴风雨后的清晨,阳光一如既往地公平洒满梧桐店站的每一个角落,烘干泥泞,蒸腾水汽,也将那份无形的隔阂稍稍晒得松散了一些。生活的本身,有时拥有一种强大的、不容置疑的惯性,推着人向前,无暇长久地沉湎于某种情绪。
上午九点多,一趟货车轰隆隆地驶过,站台重归寂静。李建国刚记录完车次,就听到站房外传来一阵熟悉的、略带沙哑的吆喝。
“老李!老李头!出来搭把手!”
是站外那家小小杂货店的老板,老周。他蹬着一辆漆皮剥落的三轮车,车上堆着几个鼓鼓囊囊的编织袋和几个纸箱,正停在站房门口的空地上,一边用毛巾擦着汗,一边朝里面喊。
老周约莫五十多岁,头发稀疏,肚子微凸,常年穿着一件看不出本色的汗衫,脸上总挂着生意人特有的、熟稔而略带算计的笑容。他的小店离站台也就百十米远,靠着卖些香烟、矿泉水、方便面给偶尔停留的铁路职工和附近零星的村民,以及帮人代收代寄些小件包裹,勉强维持着生计。他是这方圆几里内,除了铁路职工之外,与梧桐店站联系最紧密的人。
李建国闻声走了出去。赵志刚抬头看了一眼,又低下头继续看他的手机,显然对此不感兴趣。
“啥事?”李建国走到三轮车旁,看着那堆东西。
“哎呦,可累死我了。”老周喘着气,指着车上的东西,“进了点货,沉得很!我这老腰可扛不动了,劳驾您帮我抬屋里去呗?”他说话总是带着一种夸张的亲热劲儿,仿佛和李建国是多年的老交情。
李建国没说什么,只是点了点头,挽起了制服的袖子,露出结实的小臂。他俯身,抓住一个编织袋的两角,微一用力,就将其扛上了肩头,步伐稳健地朝杂货店走去。老周连忙扛起另一个稍轻的袋子,跟在后面。
杂货店很小,光线昏暗,货架上堆满了各种商品,空气中混杂着香烟、食品和灰尘的味道。李建国将袋子放在指定的角落,动作熟练,显然不是第一次干这活儿。
“谢了啊,老李!还得是你这身板!”老周笑着递过来一根烟。
李建国摆摆手,表示不抽。他的目光落在柜台角落的一个小纸箱上,上面用粗笔写着“张村 王秀芬”收。
“这件,今天该带走了吧?”他指了指那箱子。那是附近张村一个村民网上买的东西,地址不好找,便常年寄到老周这里,再由上下班的通勤车指带过去,或者等村民自己来取。有时指带不便,李建国便会顺手帮忙送一下。
“可不是嘛!放我这好几天了,占地方。”老周一拍脑袋,“怎么,你今天方便?”
“嗯,下午巡线路过。”李建国言简意赅。
“那敢情好!又省我事了!”老周笑呵呵的,又从冰柜里拿出两瓶矿泉水,硬塞给李建国一瓶,“拿着拿着,解解渴!别跟我客气!”
李建国推辞不过,接了过来,冰凉的瓶身瞬间沁湿了掌心。他没有多留,拿着水,转身走回值班室。
这看似微不足道的互动,却像是一颗投入死水的小石子,轻轻漾开了圈涟漪,打破了连日来的沉闷。李建国将水放在桌上,并没有立刻喝。窗外,阳光正好。
约莫十点钟,站台上来了一对老夫妇。两人看起来都有七十多了,穿着朴素,手里提着几个编织袋,脸上带着明显的茫然和焦虑。他们站在站台上,四下张望,又低头看看手里一张皱巴巴的纸条,似乎在确认着什么。
赵志刚也看到了,但他只是瞥了一眼,便又沉浸回自己的手机世界,并没有上前询问的意思。
李建国观察了他们一会儿,见他们迟迟没有动作,反而越发焦急,便主动走了出去。
“老人家,有什么事?”他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和一些。
老夫妇像是找到了救星,老太太连忙把纸条递过来,一口浓重的方言:“同志,俺们……俺们想去李家洼看闺女,买票的说在这站下,再走三里地就到。是这儿不?咋没见着下车的地儿呢?”
李建国接过纸条看了看,上面模糊地印着“梧桐店”的字样。他明白了。这是很多偏远小地方老人的误解,以为所有火车站都能上下车。
“老人家,这站现在不停客车了。”李建国耐心解释,“你们得去前面的大站下车,再坐汽车绕过去。”
“啊?不停了?”老头一听就急了,跺着脚,“这可咋整?票都买了!俺们闺女说明明就是这儿下啊!”
老太太更是眼圈一红,眼看就要哭出来:“这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俺们可咋办啊……”
李建国看着他们焦急无助的样子,沉默了片刻。他回头看了一眼值班室,又估算了一下时间。下一趟列车还要一个多小时才通过。
“别急。”他出声安抚,声音不高,却有一种让人安心的力量,“跟我来。”
他领着老夫妇走到站房外墙边,那里挂着一幅虽然陈旧但还算清晰的区域交通图。他伸手指点着:“看,这里是我们现在的位置,梧桐店。你们要去李家洼,在这里。现在你们得先坐到这个大站,”他的手指移向另一个点,“出站后,门口就有班车,坐去县城的,中途在李家洼路口下,走几步就到了。班车很多,比你们走路快,也安全。”
他用最简洁易懂的方式,反复说了两遍,直到老夫妇大致明白过来。
“谢谢,谢谢同志!”老头激动地握住了李建国的手,粗糙的手掌微微颤抖,“要不是你,俺俩今天可抓瞎了!”
老太太也连声道谢,脸上的焦虑化开了,变成了感激的笑容。
李建国只是摇摇头:“没事。下次出门问清楚,现在很多小站都不办客了。”他从值班室里拿出两个一次性纸杯,给老夫妇倒了热水,让他们坐在门口的凳子上休息,等待时间。
老夫妇千恩万谢地喝着水,絮絮叨叨地说着闺女家的事。李建国大部分时间只是安静地听着,偶尔点一下头。
赵志刚从值班室窗户里看到这一幕,嘴角几不可查地撇了一下,似乎觉得李建国在多管闲事,浪费精力。
送走了感激不尽的老夫妇,时间已近中午。阳光变得有些毒辣。李建国正准备回屋,一个穿着铁路制服、但面孔陌生的年轻工人骑着电动车过来,是前方大站派来负责这段巡道的。他停下车,递给李建国一个密封的档案袋。
“李师傅,麻烦签收一下。工务段让捎过来的技术资料,说是要存档。”年轻人语气公事公办。
李建国签了字,接过袋子。这种指带文件、小件物资的活,也是小站时常会遇到的。他们像是铁路线上一个微小的中转节点,承担着一些不起眼却必要的连接功能。
回到值班室,他将档案袋放在文件柜里。桌上那瓶老周给的矿泉水,瓶身已经凝结了一层细细的水珠。他拧开盖子,喝了一口。冰凉的水流过喉咙,带走了正午的燥热。
他看着窗外。那几棵老梧桐投下斑驳的树影,远处田野里的庄稼绿得晃眼。站台上空无一人,只有铁轨静静地反射着阳光。
这里的生活,单调、寂静,日复一日。没有都市的繁华,没有前沿的科技,甚至没有像样的消费和娱乐。但它并非毫无意义和价值。对于老周,对于那对迷路的老夫妇,对于需要指带文件物资的同事,甚至对于那个需要寄存包裹的王秀芬,梧桐店站和李建国的存在,就是一个确切的、可靠的支点。它连接着远方与此地,连接着呼啸而过的时代列车与步履蹒跚的具体的人。
这种连接微弱而平凡,如同空气,平时感觉不到,唯有在需要时,才知其不可或缺。
李建国拿起抹布,继续擦拭控制台。他的动作依旧缓慢而专注,但眉宇间那因与儿子争吵而凝结的郁结,似乎被这半日里琐碎而真实的人间烟火气,稍稍冲淡了一些。
孤独依然存在,隔阂并未消除。但生活本身,就在这寂静的小站里,以其特有的方式,默默流淌着,散发着复杂而真实的人间百味。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