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系统宕机风波带来的短暂喧嚣，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涟漪散尽后，梧桐店站重归沉寂。那刺眼的红色警告框消失了，冰冷的屏幕重新亮起，跳动着看似平稳的数据流。但值班室里的空气，却并未因此轻松半分。一种尘埃落定般的、近乎凝滞的沉重感，弥漫在每一个角落。
李建国依旧沉默地履行着他的职责。接车、记录、巡查、擦拭设备。他的动作依旧一丝不苟，但那份惯常的沉浸感，却彻底消失了。他的眼神时常落在窗外那两条延伸向远方的铁轨上，带着一种深沉的平静，仿佛在无声地告别。刘新也变得更加安静，他不再频繁地刷手机，更多时候是坐在电脑前，看着屏幕上的数据流，或者翻看自己记录的那本关于李建国经验的笔记，眼神里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专注和……思索。
深秋的寒意愈发浓重。清晨的站台上常常覆盖着一层薄薄的白霜，在初升的阳光下反射着刺眼的光芒，转瞬即逝，留下冰冷的湿痕。那几棵老梧桐的枯枝在寒风中发出呜咽般的声响，更添几分萧索。
这天上午，阳光难得穿透厚重的云层，洒下几缕苍白的光线。李建国刚完成一趟列车的接发记录，正拿着棉纱擦拭控制台。刘新坐在一旁，对着电脑屏幕，似乎在研究着什么数据。
就在这时，那辆熟悉的白色桑塔纳轿车再次卷着尘土，停在了站房门口。车门打开，陈站长走了下来。他裹紧了身上的大衣，脸上没有了上次宣布分流方案时的凝重，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公事公办的平静，甚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如释重负。
他推门走进值班室，带来一股室外的寒气。
“老李，小刘。”陈站长点了点头，声音平稳。
“陈站长。”李建国放下棉纱，站起身。刘新也连忙站起来。
陈站长走到办公桌前，没有寒暄，直接从公文包里拿出一个印着段里红头印章的文件袋，放在桌面上。文件袋很薄，却像有千斤重。
“手续下来了。”陈站长指了指文件袋，语气清晰而正式，“梧桐店站降为乘降所，行车值班功能撤销的最终批复和人员分流安置的具体执行方案，都在里面了。”
他的目光转向李建国，语气温和了一些，但依旧带着体制内的规范：“老李，你的分流手续，也正式启动了。按照之前的沟通，你选择内退。这是内退申请表和相关文件，需要你本人签字确认。”
陈站长从文件袋里抽出几张表格，递到李建国面前。表格上印着清晰的标题：“职工自愿提前内退申请表”、“待遇结算确认书”……每一个字都冰冷而清晰。
李建国看着那几张表格，沉默着。他没有立刻去接，目光在那几个标题上停留了片刻。阳光透过窗户，照在表格上，将那些黑色的铅字映得格外刺眼。内退。这两个字，像一枚冰冷的印章，即将盖在他半生的铁路生涯上。
他缓缓伸出手，接过了表格。纸张光滑而冰凉。他拿起桌上的钢笔，拧开笔帽，笔尖悬在签名栏的上方。
“老李，”陈站长看着他沉默的样子，声音低沉了些，“手续……下周开始正式办理。站里的设备移交、资料归档，都需要你配合一下。这是流程。”
他又拿出一份清单，放在桌上。
“嗯。”李建国应了一声，声音低沉而沙哑。他没有看陈站长，目光落在签名栏上。他深吸了一口气，然后，极其工整地、一笔一划地，在“李建国”三个字的位置，签下了自己的名字。笔尖划过纸张，发出沙沙的声响，在寂静的值班室里格外清晰。
签完字，他放下笔，将表格递还给陈站长。
陈站长接过表格，仔细看了看签名，点了点头。他沉默了片刻，目光扫过这间陈旧的值班室，扫过那台老旧的6502控制台，扫过墙上斑驳的规章制度，最后落在李建国那张饱经风霜、此刻却异常平静的脸上。
“老李，”陈站长再次开口，声音里带上了一丝难得的、发自肺腑的感慨，“这些年……辛苦你了。梧桐店站，位置偏，条件差，责任重。你一个人，守了这么多年，不容易。”
他顿了顿，语气更加郑重：“段里，包括局里，都记得你的贡献。特别是前两次，系统故障，全靠你经验丰富，处置得当，才避免了事故。这份功劳，段里都记着呢。这次分流，虽然……虽然站没了，但你的付出，组织上不会忘记。”
陈站长的话语很官方，但语气里的那份肯定和尊重，却是真实的。他伸出手，轻轻拍了拍李建国的肩膀：“内退了，好好休息休息。忙了大半辈子，也该享享清福了。身体要紧。”
李建国抬起头，看着陈站长。他的脸上依旧没有什么表情，眼神平静得像一潭深水。他点了点头：“谢谢站长。”
没有多余的话，没有感慨，没有抱怨。只有这最朴素的四个字。
陈站长似乎还想说点什么，但看着李建国那平静无波的眼神，最终只是点了点头：“好。那……手续的事，就按流程走。下周我让人过来跟你对接移交的事。”
“嗯。”李建国又应了一声。
陈站长转向刘新：“小刘，你的调动手续也快了。段里安排你去CTC中心见习，是个好机会。好好学，别辜负了组织的培养。”
“是！站长！我一定努力！”刘新连忙站直身体，声音响亮，带着年轻人特有的朝气和期待。
陈站长点点头，又环顾了一下值班室，目光里带着一丝复杂的情绪，最终化作一声轻微的叹息。他拿起文件袋，对李建国说：“那……我先走了。老李，你……多保重。”
“站长慢走。”李建国说。
陈站长转身，推开门，走了出去。白色桑塔纳发动，卷起一阵尘土，很快消失在公路尽头。
值班室里再次恢复了寂静。阳光透过窗户，在地面上投下几块光斑，空气中浮动着细微的尘埃。
李建国站在原地，沉默了片刻。然后，他转过身，走到那个老红漆木柜前。他拿出那把小小的铜钥匙，打开了最底下的抽屉。里面放着那本他刚刚整理好的、崭新的工作笔记。
他拿出笔记，走到办公桌前，轻轻放在桌面上。笔记本的封面在阳光下反射着柔和的光泽。
刘新看着那本笔记，又看看李建国沉默的背影，嘴唇动了动，想说点什么，却不知如何开口。
李建国没有看刘新。他走到控制台前，拿起那块用了多年的棉纱。他伸出手，极其缓慢地、极其轻柔地抚摸着控制台光滑冰冷的表面，抚摸着那些熟悉的按钮和表示灯。他的动作充满了眷恋，像是在抚摸一个即将永别的老友。
然后，他拿起棉纱，开始擦拭。一下，又一下。动作轻柔而专注，像是在进行一场无声的告别仪式。他擦拭着每一个按钮，每一个表示灯罩，每一个角落。阳光照在他花白的鬓角和微微佝偻的脊背上，勾勒出一个沉默而坚韧的剪影。
刘新默默地站在一旁，看着李建国专注擦拭的背影，看着那本静静躺在桌上的笔记，心头涌起一股难以言喻的酸涩和敬意。他知道，这是李建国在用自己的方式，向这座守护了半生的小站，做最后的告别。
窗外的风，依旧在呜咽。那几棵老梧桐的枯枝，在风中轻轻摇曳。阳光下的站台，空无一人，只有两条冰冷的铁轨，沉默地伸向远方。
李建国擦拭着，动作缓慢而坚定。他仿佛要将这控制台上每一寸的灰尘、每一道岁月的痕迹，都擦拭干净，让它以最光洁的姿态，迎接最终的沉寂。
他知道，最后的时刻，真的来了。但他心中没有恐惧，没有遗憾，只有一种完成使命后的、深沉的平静。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