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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天的激烈争吵，如同在梧桐店站投下了一颗震撼弹，余波久久未能平息。值班室里弥漫着一种令人窒息的尴尬和沉重。李小宇不再对着手机屏幕发泄烦躁，而是沉默地坐在角落的椅子上，目光空洞地望着窗外逐渐暗淡的天色。李建国也失去了往日的沉稳，坐在办公桌前，手里拿着钢笔，却久久无法在日志上落下一个字。空气仿佛凝固了，每一次呼吸都带着无形的压力。
赵志刚在这种氛围下更是如坐针毡，早早地找了个借口溜回了宿舍，将这令人难堪的空间留给了这对沉默的父子。
夜幕终于降临，吞噬了白天的酷热，也带来了一丝凉意。但值班室里的沉闷并未因此消散。远处传来几声模糊的蛙鸣，更衬得这寂静的旷野格外空旷。
李建国站起身，走到工具柜前，拿出那盏沉甸甸的、玻璃罩擦得锃亮的信号灯，又拿起一把长柄扳手和一捆应急用的铁丝。他戴上帽子，没有看李小宇，只是声音低沉地说了一句：“我去巡线。”
这是他多年养成的习惯，尤其是在经历了白天的争执和内心的翻涌之后，他更需要这夜间的巡道来梳理思绪，平复心绪。冰冷的铁轨，空旷的夜色，能让他找回内心的平静。
他推开门，一股带着湿气的夜风涌入。他迈步走了出去，身影很快融入站台边缘的黑暗中。
李小宇独自坐在值班室里，听着父亲远去的脚步声，心头一片混乱。白天的争吵，父亲那番激烈而带着悲愤的控诉，像无数个碎片在他脑海里冲撞、回响。他从未见过父亲如此激动，也从未听过他用那样一种近乎悲壮的语气捍卫他所坚守的东西。
那些话，像重锤一样敲打着他固有的认知。他想起父亲描述暴雨夜抢险的场景，想起他凭借经验判断险情、申请限速的果断……这些画面，与他之前认为的“落后”、“没技术含量”的工作，似乎产生了某种割裂。
一种莫名的冲动驱使着他。他猛地站起身，也冲出了值班室。
夜色深沉，没有月亮，只有稀疏的星子点缀在墨蓝色的天幕上，洒下微弱的光辉。站台尽头，李建国信号灯的光柱在黑暗中划出一道笔直的光束，像一把利剑，刺破无边的夜幕。光束移动着，沿着铁轨旁边的巡查小道，向远方延伸。
李小宇犹豫了一下，加快脚步，追了上去。脚步声在寂静的夜里显得格外清晰。
李建国听到了身后的动静，脚步顿了一下，但没有回头，也没有停下。他依旧按照自己的节奏，一步一步向前走着，信号灯的光束稳定地扫过脚下的道砟、钢轨、枕木。
李小宇追到他身后几步远的地方，放缓了脚步，默默地跟着。父子俩一前一后，在寂静的夜色中，沿着冰冷的铁轨，沉默地行走着。信号灯的光圈在两人脚下晃动，照亮一小片区域，又迅速被黑暗吞没。只有轮轨撞击声的余韵和夜风的低语，在空旷的原野上回荡。
走了好一段路，远离了站房的灯光，四周彻底被黑暗包裹。抬头望去，星空显得更加浩瀚璀璨，银河如同一条朦胧的光带横贯天际。远离了城市的喧嚣和光污染，这乡野的星空纯净得令人心颤。
李小宇忍不住抬头仰望，那密密麻麻的星点，深邃而神秘，带着一种亘古不变的宁静。他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感受到宇宙的浩瀚和自身的渺小。在这无垠的星空下，白天那些激烈的争执、对未来的焦虑、对父亲的怨怼，似乎都变得微不足道起来。
“爸……”李小宇终于忍不住，打破了沉默，声音在寂静的夜里显得有些突兀，“你……每天晚上都这么走吗？”
李建国没有立刻回答。他停下脚步，将信号灯的光束投向远处一段路基边坡，仔细地观察着。确认没有异常后，他才缓缓开口，声音低沉而平缓，仿佛融入了这夜色：“嗯。习惯了。夜里安静，听得清。”
“听清什么？”李小宇下意识地问。
“听铁轨的声音。”李建国转过身，信号灯的光束扫过李小宇年轻的脸庞，又移向脚下的钢轨，“听轮轨撞击声的节奏，听扣件有没有松动，听道砟有没有异常响动……有时候，隐患的声音很小，白天嘈杂，听不见。夜里静，听得真。”
他的话语朴实无华，却带着一种李小宇从未体会过的专注和……虔诚。仿佛这冰冷的铁轨，在他耳中，是能发出生命律动的琴弦。
李小宇顺着父亲的目光，看向那两条在星光下泛着微弱冷光的钢轨。它们沉默地延伸向黑暗的远方，承载着无数列车的重量，连接着无数人的旅程。他第一次如此认真地审视它们，感受到一种沉甸甸的分量。
“王师傅以前也这么走？”李小宇想起了那个退休的老巡道工。
“嗯。”李建国点点头，信号灯的光束缓缓移动，照亮前方一小段路，“他走了几十年。以前条件更差，没这么好的灯，就靠手电筒，甚至煤油灯。风雨无阻。”
他顿了顿，似乎在回忆着什么，声音里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感慨：“有一年冬天，也是夜里，大雪封路。他巡道走到前面那个弯道，听到钢轨的声音不对劲，很细微的‘咔哒’声。他趴下去听，又用手摸，发现是钢轨接头处的一个鱼尾板螺栓断了，裂纹很小，白天根本看不出来。他立刻通知了站里，拦停了后面一趟客车。后来检查，要是那趟车以正常速度过弯，很可能脱轨……”
李建国讲述得很平静，像是在说一件极其平常的事。但李小宇听着，心头却掀起了波澜。他想象着那个风雪交加的夜晚，一个老人趴在冰冷的铁轨上，用耳朵和手去感知那微小的裂纹，避免了一场可能发生的惨剧。这需要怎样的专注、经验和……责任心？
“那……要是没听出来呢？”李小宇忍不住问，声音有些发紧。
李建国沉默了片刻，信号灯的光束在黑暗中微微晃动了一下。“没听出来，就是事故。”他的声音低沉下去，“可能是车毁人亡，可能是无数家庭的悲剧。所以，不能漏听。”
“不能漏听”四个字，像钉子一样，钉进了李小宇的心里。他第一次如此真切地感受到，父亲这份看似简单重复的工作背后，所承载的千钧重担。那不是对着电脑屏幕处理数据，而是在寂静的夜里，用生命去聆听钢铁的脉搏，守护着无数人平安的旅程。
“爸，”李小宇的声音有些干涩，“你……你就不怕吗？夜里一个人走这么远的路，万一……”
“怕？”李建国似乎笑了笑，那笑容在黑暗中看不真切，“习惯了。再说，怕也没用。该走的还得走，该听的还得听。”他抬起信号灯，光束扫过前方，“就像这铁轨，再远的路，也得一段一段地走，一颗道钉一颗道钉地守。”
他不再说话，继续迈开脚步，向前走去。信号灯的光束在黑暗中稳定地移动着，像一个忠诚的哨兵，巡视着这片沉默的土地。
李小宇默默地跟在后面。他不再觉得这夜巡枯燥乏味，反而感受到一种前所未有的庄重和宁静。他抬头望向那浩瀚的星空，又低头看着脚下被灯光照亮的一小段铁轨。星空是遥远的、宏大的、充满未知的；而铁轨是具体的、坚实的、承载着责任的。两者在这寂静的夜里，形成了一种奇特的、令人心安的和谐。
他第一次觉得，父亲那沉默的背影，在星空的映衬下，在铁轨的延伸中，显得如此高大，如此……可靠。
夜风拂过，带着青草和泥土的气息。远处，传来一声悠长的、不知名夜鸟的啼鸣。
父子俩的身影，一前一后，在信号灯的光束指引下，沿着两条冰冷的铁轨，沉默地走向黑暗深处。没有言语，但一种无声的理解和连接，如同夜空中微弱的星光，悄然点亮了彼此的心房。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