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站长带来的那份文件袋,像一块沉甸甸的界碑,清晰地划分了梧桐店站最后的时光。手续已签,流程已定,尘埃落定。内退的决定,不再是悬在心头的一个选项,而是成为了一个冰冷而确凿的现实。李建国签下名字的那一刻,仿佛也签下了一份与过去半生的诀别书。
值班室里的空气,仿佛凝固了。那份沉重的寂静,不再是压抑的等待,而是一种尘埃落定后的、近乎真空的平静。李建国依旧准时出现在值班室,依旧一丝不苟地接发列车,记录日志,巡查线路。但他的动作里,多了一份难以言喻的缓慢和……仪式感。每一次按下控制台的按钮,每一次在日志上落笔,每一次目光扫过站台延伸的铁轨,都像是在进行一场无声的告别。
刘新也变得异常安静。他不再频繁地看手机,也不再沉浸在电脑屏幕里。更多时候,他只是默默地坐在一旁,看着李建国工作,或者低头翻看自己那本记录着李建国经验的笔记。他的眼神里,没有了之前的迷茫和焦虑,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沉静的观察和……深深的敬意。他知道,自己在梧桐店站的日子,也进入了倒计时。
深秋的清晨,寒意刺骨。站台上覆盖着一层厚厚的白霜,在初升的阳光下反射着冰冷的光芒,像撒了一层细碎的盐粒。那几棵老梧桐的枯枝上,凝结着晶莹的霜花,在寒风中轻轻摇曳,发出细微的“簌簌”声。空气清冽得如同冰水,吸入肺腑,带来一阵尖锐的凉意。
李建国比往常起得更早。他完成交接班后,没有立刻开始工作,而是走到那个陪伴了他几十年的老红漆木柜前。他拿出那把小小的铜钥匙,打开了最底下的抽屉。
抽屉里,东西不多,却承载着他半生的重量。那本崭新的工作笔记,静静地躺在最上面。他拿起笔记,指尖拂过光滑的封面,停顿了片刻,然后轻轻放在一边。
下面,是他的一些私人物品。几件洗得发白、叠得整整齐齐的备用制服;一个印着铁路路徽的搪瓷茶缸,边沿磕碰得掉了漆;几本卷了边的专业书籍;一个装着老花镜的旧眼镜盒;还有那把王师傅留下的、被他擦拭得锃亮的巡道锤。
他一件一件地拿出来,动作缓慢而轻柔,像是在触碰易碎的瓷器。他将制服叠好,放进一个半旧的帆布旅行袋里。搪瓷茶缸用报纸仔细包好,也放了进去。专业书籍和眼镜盒单独放在一边。最后,他拿起那把巡道锤。
沉甸甸的锤头,光滑的木柄,上面似乎还残留着王师傅手掌的温度和汗渍。他记得暴雨夜,就是这把锤子,撬开了滚落的石块,疏通了排水沟。他记得王师傅离开时,那佝偻却挺直的背影。他握着锤柄,指腹摩挲着上面被岁月磨出的凹痕,沉默了很久。最终,他还是将它轻轻放回了抽屉深处。他带不走它,就像带不走这片土地的记忆。
接着,他开始整理办公桌。抽屉里塞满了各种单据、表格、记录本、备品清单。他一份一份地翻看,该归档的归档,该废弃的废弃。动作有条不紊,却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沉重。每一张泛黄的纸页,每一个模糊的字迹,都像是一块记忆的碎片,在指尖翻动间,带起岁月的尘埃。
当他清理到办公桌最底层那个带锁的小抽屉时,他再次拿出那把铜钥匙。这个抽屉,他很少打开。里面存放的,是他最私密、也最沉重的记忆。
他轻轻打开锁,拉开抽屉。里面没有文件,只有几样东西:一本厚重的、封面磨损的旧相册;一个用透明塑料膜小心保护着的、褪色的老照片;还有一个小小的、扁平的丝绒盒子。
他先拿起那个丝绒盒子。打开,里面静静地躺着一枚褪色的三等功奖章。那是他年轻时,在一次重大事故抢险中获得的。奖章表面有些氧化,但依旧能看出曾经的荣光。他拿起奖章,冰冷的金属触感传来。他仿佛又看到了那个火光冲天、人声鼎沸的夜晚,看到了自己年轻的身影在混乱中穿梭,听到了震耳欲聋的汽笛和呼喊……他将奖章放回盒子,轻轻合上。
然后,他拿起那本旧相册。封面是深蓝色的,印着模糊的铁路路徽。他翻开第一页。映入眼帘的,是几张早已泛黄的黑白照片。年轻的李建国,穿着崭新的制服,戴着大盖帽,站在站牌下,脸上洋溢着青涩而自豪的笑容。旁边是同样年轻的张丽华,扎着麻花辫,穿着碎花裙子,依偎着他,笑得一脸灿烂。还有王师傅,那时头发乌黑,咧着嘴,露出雪白的牙齿,手臂搭在李建国的肩上。背景是几十年前的梧桐店站,站牌字迹还很新,阳光炽烈,铁轨闪闪发光,仿佛能通往任何梦想之地。
李建国的手指,极其轻柔地拂过塑料膜下那张年轻的脸庞,那张灿烂的笑脸,那个依偎着他的身影。时光仿佛在这一刻倒流,那些被岁月尘封的欢声笑语、青春热血、对未来的无限憧憬,如同潮水般汹涌而至,冲击着他早已平静的心湖。
他继续翻着。照片记录着他半生的轨迹:新婚时的合影,抱着襁褓中小宇的幸福模样,与工友们在站台上的合影,抢险后满身泥泞的疲惫身影,获得表彰时的庄重瞬间……照片的色彩从黑白到彩色,照片里的人从青涩到沧桑,背景里的梧桐店站也从崭新变得斑驳。每一张照片,都是一个凝固的瞬间,一段无法复制的过往。
翻到后面,照片越来越少,间隔越来越长。小宇长大了,照片里不再有他;张丽华的笑容消失了,照片里只剩下他一个人;王师傅的头发花白了,背也佝偻了……最后几页,几乎都是他独自一人,站在站台上,或是在值班室里,背景是沉默的控制台和延伸的铁轨。
当翻到最后一页,一张近期的照片映入眼帘。那是去年段里组织活动时拍的。照片里,李建国站在一群年轻的同事中间,穿着洗得发白的制服,脸上带着一丝局促的笑容,眼神里却有着难以掩饰的疏离和……孤独。他花白的鬓角,深刻的皱纹,在照片里显得格外清晰。
李建国的手指停在照片上,久久没有移动。他看着照片里那个站在人群边缘、显得有些格格不入的自己,一股难以言喻的酸涩猛地冲上鼻腔,眼眶瞬间发热。
他猛地合上相册,发出一声沉闷的轻响。他低下头,双手紧紧捂住脸。指缝间,有滚烫的东西,无声地滑落,砸在冰冷的抽屉底板上,洇开一小片深色的湿痕。
他没有发出任何声音,只是肩膀微微地、难以抑制地耸动着。那本厚重的相册,像一块巨石,压在他的膝盖上,也压在他的心头。半生的坚守,半生的孤独,半生的得失,半生的离别……所有的情感,如同决堤的洪水,在这一刻汹涌而出,将他彻底淹没。
窗外的阳光,不知何时被云层遮住。值班室里光线暗淡下来。只有墙上机械钟的“嗒嗒”声,永恒不变地敲打着寂静的空气。
过了许久,李建国才缓缓抬起头。他用手背用力抹去脸上的泪痕,深吸了几口气,努力平复着翻涌的心绪。他的眼睛有些红肿,但眼神却异常平静,像暴风雨过后的湖泊,深邃而澄澈。
他拿起那张用塑料膜保护着的、最珍贵的老照片——那张站牌下三人合影的青春剪影。他看了很久很久,仿佛要将那笑容、那阳光、那铁轨的光芒,都深深烙印在心底。
然后,他小心翼翼地将照片夹回相册的第一页。他合上相册,连同那个装着奖章的丝绒盒子,一起放回了抽屉的最底层。他锁上抽屉,将钥匙放回口袋。
他站起身,走到窗边。窗外,晨雾弥漫,笼罩着空旷的站台和冰冷的铁轨,一切都显得朦胧而遥远。那几棵老梧桐的枯枝,在薄雾中若隐若现,像沉默的守望者。
他转过身,目光落在桌上那本崭新的工作笔记上。他拿起笔记,走到刘新的座位前,轻轻地将它放在桌面上。
“这个,”李建国的声音有些沙哑,但异常清晰,“留给你。有空……翻翻。”
刘新抬起头,看着那本笔记,又看看李建国平静却带着一丝疲惫的脸庞,眼神复杂。他张了张嘴,最终只是郑重地点了点头:“谢谢李师傅!我一定……好好保管!”
李建国点了点头,没再说什么。他走回自己的办公桌前,拿起那块棉纱。他没有去擦拭控制台,而是走到墙角,拿起扫帚和簸箕,开始默默地打扫值班室的地面。
一下,又一下。扫帚划过水泥地面,发出“沙沙”的声响,扫起积聚的灰尘和零星的纸屑。他扫得很仔细,每一个角落都不放过。阳光透过云层的缝隙,重新洒进值班室,落在他微微佝偻的背上,落在他花白的鬓角上,也落在那本静静躺在刘新桌上的、崭新的工作笔记上。
他打扫着,动作缓慢而专注。像是在清扫岁月的尘埃,也像是在为自己半生的守望,做最后的清理,准备迎接一个全新的、未知的起点。
决定已经做出。内退,不是结束,而是另一种生活的开始。尽管前路迷茫,但此刻,他的心中,只剩下一种深沉的、近乎澄澈的平静。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