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新那句“时代不需要了”的残酷结论,像最后一片枯叶被寒风卷走,在梧桐店站死寂的空气里留下冰冷的回响。自那之后,值班室里的气氛变得更加凝滞。刘新似乎彻底卸下了伪装,不再掩饰自己的去意。他不再主动参与站务,更多时候是抱着手机或笔记本电脑,专注地浏览招聘信息,修改简历,或者进行线上面试。键盘敲击声和鼠标点击声,成了值班室里最频繁的声响,像一串串急促的鼓点,敲打着倒计时的节拍。
李建国对此保持了沉默。他没有指责,没有挽留,甚至没有过多的关注。他只是更加沉默地做着自己的事。但这份沉默里,不再仅仅是疲惫和愧疚,更多了一种近乎决绝的平静。他开始有意识地整理一些东西。
这天上午,天气难得放晴,但阳光依旧苍白无力,带着深秋的凉薄。站台上空无一人,只有寒风掠过电线,发出单调的呜咽。李建国没有像往常那样坐在控制台前,而是打开了那个靠在墙角的老红漆木柜最底层的抽屉。
他拿出那本厚厚的、封面磨损严重的工作笔记。这本笔记跟随了他几十年,纸张早已泛黄发脆,边角卷曲,上面密密麻麻记录着他半生的心血——各种行车数据、设备参数、故障案例、应急处置心得、线路特点分析……字迹工整,一丝不苟,有些地方还用红蓝铅笔做了重点标记,旁边贴着剪报或手绘的示意图。他翻开笔记,指尖拂过那些熟悉的字迹,仿佛能触摸到那些惊心动魄的抢险瞬间,那些绞尽脑汁的故障排查,那些漫长守夜里的点滴积累。
他开始整理。不是简单的翻阅,而是极其细致地梳理、归纳、誊抄。他拿出一个新的、稍薄的笔记本,坐在办公桌前,就着窗外透进来的微光,一笔一划地,将那些他认为最有价值、最难以被数字化系统替代的经验,重新整理出来。
“暴雨天气,高填方路基易滑坡点预判及应急处理要点……”
“钢轨异响类型辨识(鱼尾板裂纹、扣件松动、轨缝异常、轴承过热)及初步处置……”
“6502电气集中联锁常见故障现象、原因分析及手动应急操作流程……”
“严寒天气道岔除冰防冻措施及注意事项……”
“区间临时通信中断情况下的应急联络与行车组织……”
他写得很慢,很认真。每一个标题,每一条要点,都反复斟酌,力求简洁、准确、实用。遇到复杂的操作流程,他还会在旁边画上简单的示意图。阳光透过窗户,在他花白的鬓角和布满皱纹的手背上移动,他却浑然不觉,完全沉浸在这项孤独而庄重的整理工作中。
刘新起初并未在意,以为李建国只是在例行公事地整理旧资料。但当他无意中瞥见李建国笔下那些工整的字迹和清晰的示意图时,眼神里闪过一丝诧异。他忍不住放下手机,凑近了一些。
“李师傅,您这是……在写什么?”刘新看着那本新笔记本上清晰的条目,好奇地问。
“一些老经验。”李建国头也没抬,声音低沉,“新系统用不上,但万一……万一遇到特殊情况,兴许能顶一阵。”
刘新看着那些条目,有些他曾在培训教材里见过模糊的影子,但更多是闻所未闻的细节和基于长期实践的独特判断。比如“听钢轨声音判断裂纹位置”、“看道砟颜色变化判断路基渗水”、“凭手感判断道岔转换阻力异常”……这些经验,充满了手感和直觉,与他在CTC中心培训时学到的数据化、流程化操作截然不同。
“这些……现在还有人用吗?”刘新忍不住问,语气里带着一丝怀疑。
李建国停下笔,抬起头,目光平静地看向刘新:“机器会坏,网络会断,数据会出错。真到了那个时候,这些‘老掉牙’的东西,可能就是救命的东西。”他顿了顿,补充道,“就像前些天,轴承异响那次。”
刘新愣了一下,想起那晚的惊险。确实,如果不是李建国那近乎神迹般的听觉和经验判断,后果不堪设想。他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却最终没有出声。他默默地看着李建国继续伏案书写,那专注的侧影,在阳光下仿佛镀上了一层淡淡的金边。
接下来的几天,李建国除了必要的接发车和巡查,大部分时间都花在了整理笔记上。他不再避讳刘新,有时甚至会主动指着笔记上的某一条,简单解释一下背后的原理或某个惊险的案例。他的语气平淡,像是在讲述别人的故事,但刘新却听得入了神。那些看似粗糙的经验背后,是无数次生死一线的实践,是无数个日夜的观察积累,是对脚下这片土地和手中设备的深刻理解。
刘新看着李建国那双布满老茧的手,在纸上稳健地书写着;看着他偶尔停下来,眯起眼睛回忆某个细节的专注神情;看着他指着示意图,用最朴实的语言解释复杂原理的样子……一种前所未有的敬意,混杂着难以言喻的惋惜,在他心中悄然滋生。他不再觉得这些笔记是过时的废物,反而感受到一种沉甸甸的分量。
一天下午,李建国正在整理关于“信号机临时故障手动引导列车通过”的应急流程。他画了一个站场示意图,标注了引导位置、信号旗语、通讯方式等。刘新站在旁边看着,忽然开口:“李师傅,这个手动引导……现在不是都用无线列调了吗?还有必要记这么详细吗?”
李建国放下笔,看向窗外空旷的站台:“无线列调?万一电池没电了呢?万一干扰了呢?万一司机没听清呢?”他转过头,目光锐利地看着刘新,“真出了事,你站在这里,手里有旗,知道该怎么做,司机看见你,心里就有底。这就是‘人’的作用。”
刘新沉默了。他想起在CTC中心培训时,模拟系统故障,所有人都对着黑屏束手无策,只能等待技术支援。那种无助感,与此刻李建国话语里的笃定和力量,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他不再多问,默默地回到自己的座位。但这一次,他没有拿起手机,而是打开了电脑,新建了一个文档。他犹豫了一下,开始敲击键盘。文档的标题是:“梧桐店站传统应急处置经验摘录(李建国师傅口述整理)”。
他一边回忆着李建国这几天讲解的内容,一边飞快地敲打着键盘。遇到不确定的地方,他会偷偷观察李建国的动作,或者趁李建国休息时,装作不经意地问上一两句细节。他不再觉得这是无用的知识,反而像在挖掘一座即将被掩埋的宝藏。
李建国似乎并未察觉刘新的小动作,依旧沉浸在自己的整理中。阳光从西窗斜射进来,将两人的身影拉长,投在斑驳的墙壁上。一个伏案书写,笔尖沙沙;一个敲击键盘,嗒嗒作响。两种不同的记录方式,在寂静的值班室里,共同记录着一段即将逝去的、沉默的传奇。
当李建国终于合上那本新笔记的最后一页,用粗糙的手指摩挲着封皮时,夕阳的余晖正透过窗户,将笔记染上一层温暖的橘黄色。他长长地舒了一口气,仿佛卸下了千斤重担。
他将那本凝聚了他毕生心血的笔记,轻轻放在办公桌的抽屉里,然后站起身,走到窗边。窗外,暮色渐沉,那几棵老梧桐的枯枝在风中轻轻摇曳。他知道,这份笔记,或许最终也会像这座小站一样,被尘封在历史的角落。但他已经尽力了。他把自己能留下的,都留了下来。
至于是否有人能看懂,是否有人愿意传承,那已经不是他能掌控的事情了。他完成了属于他的守望,也完成了最后的告别准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