网站用户
T118次特快列车带来的震撼与空虚感，如同在梧桐店站凝滞的空气里投入了一颗深水炸弹，表面的涟漪终会平复，但那深处的涌动却久久难以平息。对于李建国而言，那呼啸而过的是一面映照出自身孤寂与时代疏离的镜子；而对于赵志刚，那巨大的轰鸣和转瞬即逝的速度，则更像是一剂强烈的催化剂，彻底点燃了他积压已久的、渴望逃离的焦灼。
接下来的几天，赵志刚显得越发心神不宁。他依旧完成着份内的工作，但那种敷衍和急切，几乎明晃晃地写在脸上。值班时，他捧着手机的频率达到了前所未有的高度，屏幕的光亮几乎从未在他脸上熄灭过。不再是漫无目的地刷着娱乐资讯或玩游戏，而是不断地切换着各种聊天软件的界面，手指飞快地打字，时而眉头紧锁，时而眼神里闪过一丝期待的光芒，时而又变得沮丧和烦躁。
他甚至会避开李建国，跑到站台尽头或者宿舍门口，压低声音接打电话。电话那头似乎是他同学、朋友，或者是他千方百计托关系找到的、能打听到消息的人。零碎的词语顺着风偶尔飘进值班室——“调动”、“名额”、“大站”、“活动”、“机会”……
李建国沉默地看着这一切。他没有出声制止，也没有询问。他知道，有些去意，如同春天的冻土融化，是拦不住的。他只是依旧按部就班地做着自己的事，检查，接车，记录，擦拭设备。但他的沉默，本身就像一种无声的压力，让赵志刚更加感到不自在和一种莫名的紧迫感。
这天下午，天气有些阴沉，乌云低垂，却没有雨意，只是闷得人喘不过气。一趟慢悠悠的货车驶过之后，站区内又陷入了漫长的等待间隙。
赵志刚在值班室里坐立不安，像是椅子上有钉子。他一会儿站起来走到门口张望，一会儿又坐回去疯狂刷新手机页面，最后终于忍不住，凑到正在检查应急备品柜的李建国身边，语气带着一种刻意装出来的随意，却又难掩其中的急切：
“李师傅，你说……那张干事下来调研，这都过去好些天了，咋一点动静都没有呢？这‘优化整合’，到底是有谱没谱啊？”
李建国清点电池数量的手没有停顿，头也没抬：“上面的事，等通知就行。琢磨太多没用。”
“等等等！就知道等！”赵志刚的声音一下子拔高了，带着明显的怨气和不耐烦，“这得等到猴年马月去？万一到最后说不搞了，或者把咱们并到一个更破的点儿去，那不是白瞎了？”他烦躁地抓了抓头发，“我得为自己打算啊！李师傅，您是老资格，不怕没地方去，我可不一样！我得趁年轻，赶紧找好下家！”
李建国终于停下手里的活，转过头看着赵志刚。年轻人的脸上写满了焦虑和对未来的恐慌，那种急于抓住什么的渴望，几乎要溢出来。他理解这种心情，但却无法认同这种方式。
“小赵，”李建国的声音依旧平稳，试图将一丝镇定的力量传递过去，“不管将来怎么变，技术在哪儿都是硬道理。你现在最该做的，是把业务学扎实了。电路图看懂了吗？故障应急处理流程都记牢了？这些东西，到了大站，只会要求更严，竞争更大。底子打不好，就算调过去了，也站不稳脚跟。”
这是他作为师傅，能给出的最实在的忠告。他希望赵志刚能静下心来，将焦虑转化为学习的动力。
然而，这番话在焦灼的赵志刚听来，却完全变了味。他觉得这是李建国在唱高调，是在用一套过时的、缓慢的价值观来束缚他，根本不懂他面临的现实压力。
“技术？业务？”赵志刚几乎要嗤笑出来，他指着那台老旧的6502控制台，“李师傅，现在都是微机联锁，是CTC集中调度了！咱们这老古董，都快进博物馆了！学这些还有什么用？到了大站，都是新系统，从头学起！重要的是机会，是平台！不是守着这堆破烂磨工夫！”
他的话语尖锐而刻薄，带着一种全盘否定过去的偏激。那台被他称为“破烂”的控制台，曾守护了这条线路二十多年的安全。
李建国的脸色沉静如水，并没有因徒弟的冒犯而动怒，只是眼底深处掠过一丝极淡的失望。他沉默了几秒，才缓缓开口：“新系统要学，老经验也不能丢。万一新系统出了问题，这些你看不上的‘破烂’经验，可能就是救命的东西。就像前几天的暴雨……”
他想用最近的实例来说明，但赵志刚显然听不进去。
“那是特殊情况！小概率事件！”赵志刚打断他，语气激动，“我们不能为了万一可能发生的特殊情况，就把一辈子耗在这种地方！李师傅，时代不一样了！现在讲的是效率，是发展！您看看那T118，那才叫铁路！咱们这儿算什么？就是一个快要被遗忘的角落！”
他挥舞着手臂，仿佛要把眼前这间陈旧的值班室、这台老设备、以及李建国那套在他看来迂腐不堪的坚守理念，统统扫进历史的垃圾堆。
李建国不再说话了。他看着眼前这个情绪激动、满脸通红的年轻人，仿佛看到了另一种奔腾呼啸却无法回头的列车。他知道，任何关于责任、关于传承、关于经验价值的话，在此时赵志刚的耳中，都只是阻碍他奔向“美好未来”的噪音。
道不同，不相为谋。一种深深的无力感攫住了李建国。他意识到，他们之间隔着的，不仅仅是的年龄的鸿沟，更是一整个时代的巨变和截然不同的人生追求。
他转过身，继续清点他的应急备品，只留给赵志刚一个沉默而略显佝偻的背影。那背影仿佛在说：你说你的，我做我的。
赵志刚看着他这副油盐不进的样子，一股邪火憋在胸口，无处发泄。他猛地踹了一脚旁边的垃圾桶，发出“哐当”一声脆响，然后怒气冲冲地摔门而出，跑到站台上，继续抱着手机，仿佛那小小的屏幕才是他唯一的希望和救命稻草。
值班室里恢复了寂静，只剩下李建国清点物品时发出的轻微声响，以及墙上机械钟永恒不变的“嗒嗒”声。
李建国拿起一块万用表，检查着表笔的绝缘是否完好。他的动作很慢，很仔细，仿佛要通过这种极致的专注，来隔绝窗外那个年轻人散发出的焦躁气息，也来抚平自己内心那再次被搅动起来的波澜。
他知道，赵志刚的离开，已经进入了倒计时。这种焦虑不会平白产生，必然是调动的事情有了些眉目，或者至少是看到了明确的希望。
又一个身边的人，要走了。
就像那呼啸而过的特快列车，载着年轻人的梦想和焦虑，奔向远方。而他自己，则像站台上那枚被遗忘的道钉，依旧要坚守在原地，承受着一次又一次的分离和冲击。
清点完备品，他走到控制台前。下一趟列车的通过时间还早。他拿起那块不知道用了多少年的、已经被机油浸透变得黑亮的棉纱，开始擦拭表示灯罩。
一下，又一下。动作机械而重复。
窗外，赵志刚的身影在站台上来回踱步，像一头困兽。手机屏幕的光，在他年轻却写满焦虑的脸上明明灭灭。
一内一外，一静一动，一沉静一焦灼。
古老的机械钟，冷漠地记录着这无声流逝的时光，以及这小小值班室里，日益清晰的、时代的裂痕。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