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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师傅离开后留下的空寂，尚未被时间填平，一场突如其来的暴雨，便以更猛烈的方式，冲刷着梧桐店站，也冲刷着站内仅存的两个人。
夏日的天，孩儿的脸。前半晌还是烈日灼灼，过了午后，天色便陡然阴沉下来。浓厚的、带着铁灰色的云层从西北方向疾速推来，低低地压向地面，仿佛要将整个平原都吞噬进去。空气变得粘稠而闷热，蝉鸣早已噤声，连风都仿佛停滞了，只有一种山雨欲来的、令人心悸的压迫感。
李建国站在值班室门口，抬头望着迅速变色的天空，眉头紧锁。他多年的经验告诉他，这绝非一场普通的降雨。
“瞅这天色，怕是要来大的。”他沉声对屋里的赵志刚说了一句。
赵志刚正低头刷着手机，闻言抬眼看了一下窗外，撇撇嘴：“下呗，正好凉快凉快。这天儿热死人了。”他的语气里带着一种事不关己的轻松，甚至隐隐期待着暴雨带来的凉爽，并未意识到潜在的危险。
李建国没再说什么，转身回到控制台前，拿起电话，拨通了工务段调度和相邻车站的号码，通报了天气情况，提醒加强线路巡查看守。他的声音平稳而清晰，每一个字都带着不容置疑的分量。
放下电话，他开始做准备工作。检查应急灯的电量，确认信号旗和信号灯完好，将几件厚重的雨衣从柜子里拿出来，又把那柄王师傅留下的巡道锤放在了顺手的位置。
赵志刚看着他忙碌，有些不以为然：“李师傅，至于吗？每年夏天不都得下几场大雨？”
“每年的雨，不一样。”李建国头也没抬，继续着手里的活计。
仿佛是为了印证他的话，第一滴硕大的雨点重重砸在值班室的窗户玻璃上，发出“啪”的一声脆响。紧接着，第二滴，第三滴……转眼之间，雨点连成了线，线又织成了密不透风的雨幕，疯狂地倾泻下来。天空像是被撕开了一道口子，天河倒灌，整个世界瞬间被淹没在震耳欲聋的轰鸣声中。
雨水猛烈地抽打着站房的屋顶、窗户和墙壁，发出各种令人不安的声响。窗外已是白茫茫一片，能见度急剧下降，连最近的铁轨都模糊难辨。狂风裹挟着雨水，从门缝、窗缝里硬挤进来，在地上留下蜿蜒的水痕。
值班室里昏暗下来，只有控制台上的表示灯散发着幽幽的光芒，映照着李建国凝重如铁的面庞和赵志刚开始显得有些不安的脸。
突然，一道刺眼的闪电撕裂了昏暗的天幕，几乎同时，一声炸雷在头顶爆开，震得整个站房似乎都颤抖了一下。赵志刚吓得猛地一哆嗦，手机差点脱手掉在地上。
“把应急灯准备好。”李建国的声音在雷雨的间隙中响起，异常冷静。
几乎就在他话音刚落的瞬间，控制台上一个平时极少亮起的黄色表示灯，突然急促地闪烁起来，并发出了尖锐的蜂鸣声！
那是设置在站区东侧一段高路堑边坡上的滑坡监测仪的报警！
李建国的瞳孔骤然收缩。他最担心的事情发生了。
“拿上工具和应急灯！快！”他低吼一声，一把抓起雨衣和巡道锤，又将一把沉重的扳手塞到还有些发懵的赵志刚手里，自己则提起了那盏光线强烈的信号灯。
“李师傅，这……这雨太大了！等小点儿再去吧？”赵志刚看着门外如同瀑布般的水帘，声音里带上了明显的怯意。闪电再次亮起，将他脸上瞬间的苍白照得清清楚楚。
“等不及！慢了要出大事！”李建国已经穿上雨衣，帽檐下的目光锐利如刀，不容置疑地看了赵志刚一眼，“跟上！”
说完，他一把推开值班室的门，毫不犹豫地冲入了狂暴的雨幕之中。
那雨打在身上，竟然带着疼痛感。风几乎让人站立不稳。赵志刚咬了咬牙，最终还是硬着头皮，抓起雨衣和应急灯，跟了出去。
一出门，整个人瞬间就被雨水浇透了，冰冷的感觉激得他一个寒颤。脚下坑洼不平的地面立刻变成了泥泞的水潭。天地间只剩下震耳欲聋的雨声、风声和雷声。
李建国高大的背影在雨幕中若隐若现，但他前进的方向没有丝毫犹豫，目标明确地朝着报警的东侧边坡艰难跋涉。他走得很快，每一步都重重地踩进泥水里，溅起浑浊的水花，那柄巡道锤在他手中仿佛没有重量。
赵志刚深一脚浅一脚地跟在后面，雨水糊住了他的眼镜，视线一片模糊。冰冷的雨水顺着脖子往身体里灌，让他牙齿都开始打颤。他从未经历过如此恶劣的天气，更别提在这样的天气里进行野外作业。恐惧和后悔像冰冷的藤蔓一样缠绕住他的心脏。他几次想开口喊住李建国，但话到嘴边，又被更大的雷声和那个坚定向前的背影给堵了回去。
两人一前一后，沿着铁路线旁的巡查小道，艰难地向前推进。雨水汇成急流，在小道上奔涌，冲下的碎石和断枝不时绊到脚。四周是茫茫雨雾，仿佛整个世界只剩下他们两人和脚下这条泥泞的路。
终于，来到了那段高路堑边坡下。借着闪电的光芒，可以清晰地看到，边坡上部的泥土和碎石已经出现了明显的滑塌迹象，一大片植被歪倒，浑浊的泥水正裹挟着较小的石块不断冲刷下来，部分已经堆积到了排水沟的边缘，眼看就要漫上道床！
如果滑坡加剧，大量的泥土碎石掩埋铁轨，后果不堪设想！
“清理排水沟！快！把淤塞的地方疏通！不能让水漫上来！”李建国朝着赵志刚大喊，声音在暴雨中显得有些失真。他自己则挥舞起巡道锤，将那些滚落到道床附近的大一点的石块奋力撬开、砸碎，清出线路范围。
他的动作迅猛而有力，雨水在他古铜色的脸上纵横流淌，他却浑然不觉，所有的注意力都集中在眼前的险情上。那一刻，他仿佛不再是那个沉默寡言的值班员，而是一头守护领地的雄狮，在与狂暴的自然力量进行着最直接的搏斗。
赵志刚被他的气势所震慑，也慌忙蹲下身，徒手去抠挖堵塞排水沟的淤泥和杂草。冰冷的泥水立刻淹没了他的手腕，污泥溅了他满脸满身。他感到一阵恶心和极度不适，但看着旁边那个疯狂作业的身影，他只能咬着牙坚持。
风雨毫无减弱的迹象。每一次闪电亮起，都能看到边坡上又有新的泥土在松动、滑落。时间紧迫到了极点。
李建国一边清理，一边不断抬头观察边坡的情况。突然，他眼神一凛，看到一大片松动的土体正出现整体下滑的征兆！
“闪开！”他猛地大吼一声，一把抓住还在埋头挖沟的赵志刚的后衣领，用力将他向后拽开！
几乎就在同时，“轰隆”一声闷响，一大片混合着泥浆、石块和断枝的滑坡体轰然塌下，正好砸在他们刚才作业的位置！泥浆溅起老高，扑了两人一身。
赵志刚被拽得踉跄后退，一屁股跌坐在泥水里，惊魂未定地看着眼前那片刚刚塌下来的、还在缓缓蠕动的泥石混合物，脸色惨白如纸，心脏狂跳得几乎要从嗓子眼里蹦出来。刚才若不是李建国那猛地一拽，他恐怕已经被埋在了下面！
他抬起头，看着站在暴雨中、喘着粗气、浑身泥浆却依旧紧握着巡道锤的李建国，眼神里充满了后怕和一种难以言喻的震撼。
李建国没时间理会他的情绪，确认他没事后，立刻又投入到抢险中。他观察了一下塌方体，发现暂时没有继续扩大的趋势，但排水沟已经被彻底堵死。
“用扳手！撬开那边的石头！把水引开！”他指挥着惊魂未定的赵志刚，声音在雨声中依旧带着不容置疑的权威。
这一次，赵志刚没有再犹豫或抱怨。他挣扎着爬起来，捡起掉在地上的扳手，按照李建国的指示，拼命地撬挖起来。恐惧依旧存在，但一种劫后余生的战栗和眼前这个老铁路人身上爆发出的巨大能量，驱动着他跟随着行动。
两人在暴雨和泥泞中奋战了将近一个小时。终于，他们成功疏通了另一条侧沟，将积水引离了主线路区域，并对滑坡体进行了初步的加固和处理，暂时控制住了险情。
当最后一趟需要通过的危险列车被他们用信号灯安全引导着、减速通过这段线路时，两人都几乎虚脱。
暴雨也终于渐渐歇了势头，从倾盆之势转为淅淅沥沥。
李建国和赵志刚互相搀扶着，踉踉跄跄地走回值班室。两个人从头到脚都是泥浆，湿透的衣服紧紧贴在身上，冰冷而沉重。赵志刚的胳膊还在不受控制地微微颤抖，不知是因为冷，还是因为后怕。
回到值班室，脱下滴着泥水的雨衣，屋内的灯光让两人看起来更加狼狈不堪。
李建国走到控制台前，用还在微微发抖的手，拿起电话，向调度汇报险情排除、线路恢复正常的消息。他的声音疲惫不堪，却依旧保持着条理清晰。
放下电话，他转过身，看到赵志刚正瘫坐在椅子上，眼神发直，望着自己沾满污泥的双手，仿佛还没从刚才的惊险中回过神来。
值班室里一片狼藉，带进来的泥水在地面上汇成了小小的水洼。窗外，雨声渐悄，但漆黑的夜色和弥漫的水汽，提醒着刚才那场搏斗的真实性。
短暂的、为了共同目标而并肩作战的默契，如同暴雨中乍现的闪电，瞬间亮起，又瞬间熄灭。
冰冷的湿衣贴在身上，赵志刚猛地打了个喷嚏。他抬起头，看向沉默地擦拭着巡道锤上污泥的李建国，张了张嘴，似乎想说什么，最终却只是低下头，更紧地抱住了自己发抖的身体。
那场暴雨洗刷了边坡的松动，似乎也冲掉了赵志刚最后一点对于留守的幻想。危险过后，渴望离开的念头，如同被雨水滋养的野草，在他心底更加疯狂地滋生起来。
而李建国，则在那片狼藉和寂静中，感到了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加深重的孤独。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