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上班时,贾老师的脸色依旧阴沉,好像快要下雨了,老师们心照不宣的沉默着,车厢里的气氛异常沉闷。
贾老师的气还没有消,钟馨觉得应主动向科长解释一下,免得贾老师恶人先告状,这样对自己不利。下了车子,跟随科长来到办公室,科长说:“你坐。”
钟馨拘谨地坐在椅子上,踌躇片刻,鼓起勇气道:“科长,昨天那件事其实是误会,我的本意是想反映从学生听到的情况。”
“你慢慢说,不要急。”
“当时贾老师说商店的学生从来不在饭堂打早饭,天天一杯牛奶,一个鸡蛋和面包,说他们很有钱。我当时没有经过思考就脱口说‘听说商店的学生搞私捞’。就是这句话,贾老师马上生气了。”
“哦。”
“其实,我并没有说商店的学生搞私捞,而是询问。她应该询问我是从哪听到这些话,如果我说得不对,就解释嘛。”
科长温和地说:“你没有错,老师之间反映情况很正常,你不要把这事放在心上,放心去上课吧。”
钟馨放心了,回到宿舍,一进门就看到贾老师躺在床上,听到她的脚步声也不动一下,脸色阴沉得可怕。
钟馨装作没事似地去上课了。为了确认学生说的是否真实,下课时,她把这个问题又问了一遍:“陈正,你过来,我有话问你。”
一个长得很清秀、阳光的大男生,迈着跳舞似的步伐来到钟馨身边,还没等站稳就笑嘻嘻地:“老师,你叫我?”
“我问你,”钟馨温和地,“上次闲聊的时候,你说你听到有人说商店的学生搞私捞,是真的吗?”
陈正收起笑容答:“当然,怎么啦?老师,你为什么突然问起这件事?有什么问题吗?”
“学校正追问这件事。”
机灵的陈正马上心领神会:“老师,你不要担心,如果学校来问我,我会实话实说的。”
钟馨舒了一口气,心中的石头落了地,严肃地说:“好啊,不过,你一定要讲实话。”
陈正拍拍胸脯说:“当然,我不会撒谎。”
钟馨松了口气,她回到房间,看到贾老师脸色依旧阴沉沉的,钟馨也不想解释,坐下来写教案,就当贾老师不存在。
可事情并不像钟馨所想的那样简单,贾老师把老师们都拉到杜老师的房间去了,从宿舍里传出的嗡嗡声持续了很久。整整一上午,钟馨成了教师们谈论的话题,虽然钟馨明知贾老师看不起自己,可她并不想和贾老师闹翻,希冀贾老师不要误会她。
可是自从吵过嘴以后,贾老师连正眼都没有瞧过钟馨,钟馨虽然很不好受,但倔强的心劲驱使着她,装着什么都没发生的样子,心里却想着:哼,你也太小看人了,你不理我,我也不会求你。
吃午饭的时候,钟馨端着饭碗来到左老师的房间。
“贾老师可能还在为那件事生气,你年纪比她大,你先和她打招呼吧。”左老师边吃饭边对她说,“不是我说你,你那天说话太直率了,贾老师可能一下子接受不了,你应该理解她的心情。”
钟馨不置可否地点点头。
“在家里你爱说什么没人管,在单位就不一样了,要和同事搞好关系,你不能随心所欲。”左老师虽然很温和,却有着一股力量。
钟馨心不在焉地听着。
“现在大家都在议论这件事情,你高姿态一点。”左老师停下饭勺审视钟馨:“发现你有时候还真的很拗哩,在家也这样吗?”
“我在家比在学校还拗,我妈妈总想改造我,我呢,又不想听她的指挥,所以我们经常吵嘴。”
左老师突然变得很异常,也许觉得有必要改变一下钟馨吧,郑重地说:“我听说你经常和你妈妈吵嘴。”
原来钟馨和母亲的争吵被邻居们听到,又被传了出去,学校里有一些人就有事没事地拿出来嚼舌头。
左老师仔细窥视钟馨的表情:“你怎么会这样?我本来早就想和你说来的,可我一直忍着,唉,看来不得不说了,你得注意,有人说你对母亲的态度不好,我原本还不相信。”
蓦然地,“不孝女”这三个字犹如一把尖刀插入钟馨的心脏,委屈、愤怒让她不知所措,她万分羞愧地低下了头。
虽然想辩解,但在左老师那样一个典型的贤妻良母面前钟馨真切感到了自己的罪过。“不孝女”这几个字在她看来是如此可怕!别人一定不会像自己那样背着如此沉重的精神十字架,只有自己才……
钟馨胆怯地瞥了左老师一眼,默默地说:“怪我吧!我就是这样一个人。”但另外一个更大的声音在她心底里响了起来:“不,这不完全是你的错,你有权利寻找自己的生活,百分之百地听从并不等于是孝顺,孝顺有多种方式。”
钟馨的神情让左老师相信了自己的判断:“是真的?真不敢相信,当我听到有人说你的时候,我还帮你辩解来着,可是……你竟然这样?你怎么能这样?”左老师也激动了,她站在道德的高度理直气壮地,“你怎么能这样?太不应该了,你想过没有?如果没有妈妈帮忙,你能放心工作吗?”
这话有道理,正因为有母亲帮忙,钟馨才能无后顾之忧,一心投入到工作中。可是感恩与盲目的服从是两码事,如果一切都听从母亲就要藏起个性,收敛锋芒,如此一来,就要沦落成为庸俗、只会买菜做饭洗衣服、为了一两青菜去和小贩子斤斤计较的人,这样的生活与钟馨的追求相距太遥远。她不理解为什么只要一挣扎就被视为坏女儿。唉,看来只有摆脱母亲束缚才能避免争吵,避免别人的误会。可现实中她一步也没能离开母亲,她知道只要还和母亲在一起,那样的争吵就不会断,那不孝女的罪名就还会扣到自己头上,钟馨窘迫地低下头。
“把脾气改一改吧。”左老师话的虽然温和,却有着不可抗拒的力量。
明知左老师的话没有恶意,但钟馨还是感到很不舒服,她认为左老师压根不了解自己的母亲,她勉强装出一副苦笑:“可是……我也不想吵嘴。”
“尽量控制吧,遇事不要这么冲动。”
“为什么总把罪名归到我头上?我和母亲的争吵你们到底了解多少?怎么给我下结论?你们是审判道德的法官吗?”心里想着,嘴上却说:“我觉得有时吵吵嘴,也是精神上的解放。”
“解放?”
钟馨突然觉得与其让人误会还不如辩解几句,不管效果如何,总比沉默好。这么一想,钟馨索性壮着胆子:“如果不管什么事都要顺着人说‘是,是,是’,这样地活着,还不如死了算了。”
“你看,你……你。”左老师不知所措了。
“对不起,左老师。我只想做个自由人。”
“自由人?什么是自由?你现在不自由吗?”左老师吃惊地睁大了眼睛,她手中的饭勺停在半空中。
“是,我现在并不自由,在单位要时时刻刻看领导和同事的脸色行事,在家里又要听从父母,有想法也不能说出来。就像这次,明明我说的话没有错,还要我主动找贾老师,求她和解,哼!”
“这就是生活,谁不这样?”
“可这样的活着,真是太不幸了,有什么比一个人不能说出自己的心里话还要更痛苦的呢?”
“那你想怎样?你能改变这个社会吗?”
钟馨凄凉地一笑,但她更加坚定地说:“我没有力量改变社会,但我想要的自由就是能说出自己的心里话,做自己想做的事。”
“谁不想做自己喜欢做的事情?”左老师轻蔑地说,“现实就是现实,现实不是虚幻的空中楼阁。”
“人类追求理想的境界不会因为现实的原因而止步不前,我知道现实与理想有着很大的差别,但我不想因此而放弃我的追求。”钟馨执拗地说,“谁在大浪淘沙中沉淀下来谁就是英雄好汉。”
“大浪淘沙?没等你沉淀下来早就被浪尖抛到岩石上摔得粉碎了。”左老师颇为嘲讽地说,“你以为你是谁呀?难道你还想去改写历史创造历史不成?”
以善良著称的左老师今天居然也说出这样的重话,可是钟馨没有责怪她,因为她知道这都是“爱之深,痛之切”的缘故。事实也正是如此,自恃对钟馨有所了解的左老师现在才发现自己并不真的了解钟馨,特别是刚才一番话更是感觉钟馨的离经叛道。她发现不能轻而易举说服钟馨,不甘心服输的左老师只能使出狠招,以为只要钟馨招架不住就乖乖地认错。
“我哪来那么大的本事,我不过是无名小卒。”钟馨更加坚定地说,“不过你不要小看小卒子的力量,我们的社会正是由千千万万像我这样的小卒子构成的。”
“钟馨,”左老师没再嘲讽钟馨,她转而专注地说,“我不是不知道人民力量的强大,可是……”
“所以我们需要一个火炬手,”钟馨神往地说,“把大家的力量汇聚起来,这样,我们的国家才会强大。”
“哎,你扯得太远了,现实呢?”左老师摇摇头,“回到现实中来吧。”
“现实?”钟馨暗自笑了笑,“虽然有时候不得不照领导的话去做,但并不代表放弃自我,我是什么样的人还是什么人,不会因为谁而改变自己,该争辩的时候要争辩,该吵嘴的时候不妨吵一吵,这就是我。”
“争辩?吵嘴?”左老师奇怪地看着钟馨,“为什么要吵嘴?你应该想着怎样才能避免吵嘴啊。”
“可是,真理只有在辩论中才能闪光。”钟馨理直气壮地说,“如果碰到问题就想着逃避这只能让脑子愈来愈迟钝,也会让恶人愈来愈猖獗,好人愈来愈不敢伸张正义,这样我们的道义总有一天会沉沦的。”
“争吵只能激化矛盾,”左老师揶揄,“和谐靠什么?要靠大家相互谦让,一旦话不投机就争吵,那道义不就沉沦了?”
是呀,以和为贵是我们的古训,也是儒家思想的精髓。我们正是遵循了这样的教导,团结一致,努力奋斗,国家才能和谐地发展。可把问题掩盖起来,表面上好像很和谐,其实内部早已滋生腐败的毒瘤。
“一团和气同样不能解决问题。”钟馨犹豫不决地说,“很多人为了明哲保身,看到不合理的事情也不敢说,不仅不敢说,甚至还有人去附和。你说,我们的社会什么时候变成了这样?”
“其实一直就是这样的啊。”左老师淡淡地说。
“不,我不同意。”钟馨涨红了脸,“远的不说,就是五十年代,那时候的人们觉悟很高,人与人之间充满了友爱和信赖。”
“我承认,”左老师沉思着,“我记得小时候,社会风气非常好,不像现在。可是,人活着就得顺应历史潮流,不然会吃亏的。”
“我也知道现在人人不爱讲真话,谁会拍马屁、耍滑头,就吃香,这正是我深恶痛绝的啊。”
“和你真难沟通。”左老师无可奈何地说,“刚才谈的是你和你的母亲,怎么扯到这上面去了?”
“对不起。”钟馨十分愧疚,在钟馨的心目中左老师一直是值得信赖的人,在学校里也只有左老师能和钟馨说说知心话,现在钟馨对左老师说了这些近乎不合情理的话,让左老师伤心难过,这也不是钟馨的本意。
在钟馨看来,为了讨好某些人而放弃自己所秉持的原则,是万万不行的。虽然钟馨也知道在社会生活中要懂得圆滑才行,可是她就是这个臭脾气,是一个撞了南墙也不知道回头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