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南离开的那个午后,梧桐叶正扑簌簌落在她拉着行李箱的滚轮旁。她转身时马尾扫过格子衬衫领口的弧度,让我想起大二那年我们在图书馆偷瞄《霍乱时期的爱情》的时光。如今她义无反顾地扎进猎头公司推荐的外企,而我攥着销售岗的 offer,站在人才市场玻璃门前看阳光把 “高薪诚聘” 四个字晒得发烫 —— 那时的我还不知道,有些宴席散场后,剩下的不是各奔前程,而是有人要在阴影里重新洗牌。
果然,没过几天,面试那边电话打过来了,说要我下个星期六去参加业务培训,周一上班。
“哎,B哥有着落了,哦,B哥,可要多长个心眼儿,听说有少数女生,还没毕业就去上班了,每天都有老板开车接送,你知道那意味着什么,太容易得到的东西往往会有陷阱!”舍友一本正经地说。
“谢了,大哥”我会留意的。我心里想:这种小概率的事情,怎么会发生在我头上呢?像我这种清高而又自爱的人,很看不起那些女生,大学四年,虽然有人喜欢过我,我也曾水晶帘动,暗香沉浮,但我却一直以学业为重,一心想着毕业后自己能够凭着本事吃饭,而不是靠脸蛋去找工作!
转眼到了周六,我按照电话里所说的地址,精心设计一番之后,踏上了我新的人生之旅。路漫漫兮修远兮,吾将上下而求索。 公司一共招了十个人,只有我跟小李是的男生,还有点儿挺不好意思。
推开培训室的门,首先撞上的是混合着劣质乳胶漆与复印机碳粉的气味。三十八平米的空间里,中央空调永不停歇地发出嗡鸣,像某种深海生物的低频哀号。百叶窗被拧到最小角度,仅留的缝隙让阳光碎成锯齿状,斜斜切过投影幕布上 "狼性销售法则" 的红色标题,在墙面洇出暗红的晕,像道结痂的旧伤。
十二张铁架折叠桌拼成的长条形会议桌占据了三分之二空间,桌角包边的塑料已经泛黄开裂,露出里面发黑的海绵。我数过桌面上的划痕:深的五道,疑似美工刀刻下的 "忍" 字;浅的三十八道,大概是笔尖或指甲的无意识摩挲。正对门的墙上挂着幅褪色的励志标语,"今天不努力,明天卖苦力" 的宋体字被阳光晒得发白,最后那个 "力" 字的勾角卷了边,像条濒死的鱼尾巴。
刘姐的黑色真皮转椅永远摆在投影幕布正前方,椅轮在地面压出四道暗沉的弧。她每次转动椅子时,金属轴都会发出 "吱呀" 声,像老旧钟表的齿轮在互相啃噬。今天她穿了件黑色真丝衬衫,珍珠耳钉在阴影里泛着冷光,当她转身用激光笔指点 PPT 时,袖口滑下露出的翡翠镯子磕在桌沿,发出清越的响,却在封闭空间里显得格外突兀。
空调出风口正对着我的后颈,即便穿着长袖衬衫,仍能感到凉意顺着脊椎往下爬。小李坐在我斜对面,他的白衬衫后背洇出深色的圆斑,像被雨水打湿的纸团。第三排的陈姐不停地用钢笔敲着桌面,金属笔帽与铁皮桌的碰撞声让我后槽牙发酸。墙上的挂钟走得比正常时间快三分钟,秒针划过 "12" 时总会卡顿半秒,像是在为这间屋子的每分每秒默哀。
当刘姐说到 "客户的需求就是我们的圣经" 时,投影仪突然闪了一下,整个房间陷入短暂的黑暗。在那零点几秒的混沌里,我听见自己的心跳混着某人的吞咽声,像群被困在罐头里的苍蝇。光明重新涌进来时,屏幕上的 "客户至上" 四个大字突然扭曲变形,像极了老家办丧事时糊在纸人身上的冥币烫金。
角落里的饮水机突然 "咕嘟" 响了一声,打破令人窒息的沉默。我盯着那桶纯净水,发现水面漂着粒灰尘,在光束里浮沉不定。刘姐的声音继续在四面白墙间反弹:"记住,你们的尊严只值客户签字时的那支笔。" 她的高跟鞋尖敲着地面,"嗒嗒" 声与挂钟的走时逐渐重合,在我太阳穴上敲出细密的疼。
不知谁的手机在口袋里震动,嗡嗡声像条被困住的蜂。所有人的目光同时扫向声源处,那束目光里有警惕、有谴责,更多的是某种集体性的恐慌 —— 仿佛任何打破规则的声响,都会惊醒潜伏在天花板上的巨兽。小李喉咙动了动,喉结在苍白的皮肤下快速滑动,像条缺氧的鱼。
培训结束时,我发现自己攥着钢笔的指节发白,纸面上洇开团蓝黑色的墨渍,形状像极了暴雨前低空盘旋的乌鸦。推开门的瞬间,走廊的自然光刺得人眯眼,身后传来刘姐转动椅子的 "吱呀" 声,像某种深海生物在确认猎物的去向。我摸了摸后颈,那里已经长出成片的鸡皮疙瘩,混着空调的凉气,结成薄薄的霜。
课间休息时,小李凑过来用圆珠笔戳我的笔记本:“看见第三排那个穿香奈儿的姐们没?上周陪某局长夫人做 SPA,直接签了二十万的年单。” 他的笔帽在齿间咬出齿印,“听说刘姐当年也是从陪酒局开始的,现在嘛……” 话音未落,刘姐踩着十厘米高跟鞋进来,黑色铅笔裙勾勒出的腰线让整个房间突然安静……
周五下班前,我的邮箱突然弹出刘姐的私信:“小胡,今晚七点,XX 酒店 VIP 包厢,有位重要客户想认识名校高材生。” 附件里是份标注着 “机密” 的客户资料,照片上的中年女人戴着三克拉钻戒,指甲上的碎钻在屏幕里刺得我眼疼。我摸了摸抽屉里还没拆封的领带,想起临毕业前导师说 “职场首要是守住底线”,却在看见短信末尾那个 “勿失良机” 的感叹号时,鬼使神差地换上了新买的衬衫。
受宠若惊,对于一个很欣赏自己的人,我的原则是来之不拒,况且这以后还是自己的顶头上司。
一到下班时间,我就按照她的吩咐,就在她的办公室门口等着,刘姐随意准备了一下,穿着高跟鞋从办公室里走出来,虽然已经年过四十,但风韵犹存,如果不认真看她眼角的皱纹,根本就看不出她的实际芳龄。刘姐见到我,朝我一挥手,笑容可掬地走过来,说:“小高,看你的简历是从丽江来的?”
“恩!我在那边读了三年书。”我一本正经地说。
“怪不得那样亲切呢!走,坐我的车吧!”刘姐依然笑着,笑容像姐姐。
刘姐的车停在地下车库B区,金属漆在声控锁亮起时泛着冷光。她边走边递来一支细烟:“别紧张,张太太就喜欢你们这些文绉绉的小伙子。” 我闻到她身上混合着玫瑰香水和烟草味的气息,突然想起母亲在菜市场杀鱼时,围裙上总是沾着的腥甜与汗味。
“我……,不会,谢谢刘总!”我说。
刘姐的车是黑色的本田车,李明家的那辆,算是一个小巫了。刘姐的那辆黑色的车就停在办公楼地的地下车库里,远远地,她按了声控锁,“啾,啾”车门打开了,刘姐示意我坐到副驾驶上。
我赶忙为她打开车门,一副礼迎贵宾的样子,这是我跟李明阿爸偷师来的。刘姐满意地低下头,头发掠过我的手,酥酥的。
“别愣在那里了!”刘姐莞尔笑了一下,说:“挺懂规矩的嘛,我没看错人!”
我赶忙匆匆上了副驾驶的位置。系好安全带。“我的金城武先生,我们要走了!”刘姐说道,给了我一个诡异的笑容。
“刘姐,冒昧问一句,你咋对丽江这么感兴趣啊?”我笑着问。
“哦,以前在丽江教过书,后来不干了,开了一家酒吧!然后就跟我那死鬼到这里发展了!”刘姐轻快地说。
“你结婚了?”我突然这样蹦出一句,觉得不妥,可话一出口,没得挽救。
“你觉得呢?”刘姐满意地反问道,“可惜他出海了,好几年都没有回来了!”
“刘姐,也别太难过了,不是有这么一句,穷人有穷人的快乐,富人有富人的烦恼嘛!不过, 哀莫大于心死,穷莫大于心穷。看刘姐这种只争朝夕的样子,就知道刘姐是个心胸豁达的人了。”我有此表现的机会,肯定要露一手了。
刘姐眼睛一亮,浑身一颤,说:“小高,你说话还挺有意思,来,说说看。”
像刘姐这样的富婆,缺的就是一种新鲜感,太久地溺在铜臭里,难免不会寂寞。
包厢里的水晶灯晃得人头晕,张太太的手搭在我肩上来回摩挲,无名指上的翡翠镯子硌得我生疼。“妹妹啊,” 她举着高脚杯冲刘姐笑,口红沾在杯沿像道干涸的血痕,“这孩子比上次那个会说话多了。” 刘姐递来温热的毛巾,指尖若有似无划过我的手腕:“小高可是丽江来的,那边的男孩子最懂疼人。”
散场时张太太的司机扶她上车,刘姐却把我推进自己的本田:“去我家坐坐,给你看些客户资料。” 别墅区的铁门在身后合拢时,我听见自己心跳声盖过了发动机的轰鸣。她的别墅弥漫着檀香与红酒混合的气息,楼梯拐角处挂着幅半裸的油画,女人的眼神像极了培训室里的刘姐。
“尝尝这个,” 她递来一杯调过的酒,冰块在杯底发出细碎的响,“张太太明天会去做光子嫩肤,你陪她去。” 我想说 “我只是销售”,却在看见她解开第一颗纽扣时,听见自己喉咙里发出干涩的 “好”。玻璃杯倾斜时,紫色液体在地毯上洇出深色的花,像极了大二那年我在酒吧打碎的那支梅洛。
凌晨三点的别墅区静得可怕,我坐在床边看月光爬过刘姐眼角的皱纹。她的手指在我背上画圈,口红蹭在枕头套上像块脏掉的胭脂。床头柜上摆着签好字的订单,客户签名栏里 “张 XX” 的笔迹力透纸背,旁边是两叠整齐的现金,百元大钞的油墨味混着情欲气息,让我想起高中时在县城印刷厂兼职的暑假。
“下个月让你带团队,” 她点燃一支烟,火星在黑暗里明灭,“别学那些酸文人,在这行混,面子能换几单?” 我摸到床头散落的避孕套包装,塑料纸在指间发出刺耳的响。想起昨天和李明视频时,她兴奋地展示自己复读时记下笔记,阳光透过宿舍窗户照在她脸上,像极了我们第一次在图书馆遇见的那个春日。
清晨离开时,露水打湿了别墅区的鹅卵石小径。我把现金塞进垃圾桶,却在走出大门后又折返 —— 垃圾桶里的纸币被晨风吹得翻动,像极了老家稻田里被暴雨打过的稻穗。最终我把钱塞进风衣内袋,金属拉链拉上时,听见自己胸腔里有什么东西 “咔嗒” 碎掉。
如今我坐在新公司的格子间里,抽屉深处还躺着刘姐给的那张名片。晨会时经理夸我 “懂得把握资源”,我摸着西装内袋里的客户名单,想起上个月陪某行长夫人逛 SKP 时,她往我西装口袋里塞的那张美容卡。茶水间的镜子里,我看见自己笑得像培训室里的刘姐,领带打得比第一天上班时整齐三倍。
昨夜和李明通电话,她兴奋地说自己将来想去支教。她说:“你还记得当年说毕业后要在山区办图书馆吗?” 我望着窗外的霓虹,想起行李箱底那张揉皱的教师招聘报名表。手机屏幕映出我眉间的川字纹,突然发现自己早已不是那个在图书馆偷瞄爱情小说的少年 —— 他留在了丽江的雪山下,留在了刘姐别墅的那个夜晚,留在了所有 “不得不” 的妥协里。
下班路上经过大学旁的旧书店,橱窗里摆着《霍乱时期的爱情》。书页间夹着的梧桐叶早已干枯,而我们的青春,正以不同的方式,在这个城市的钢筋水泥里,慢慢发酵成别人口中的 “成熟”。当我再次路过那个地下车库,看见黑色本田换成了更亮的银色奔驰,突然明白:有些船一旦离岸,就再难找回最初的航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