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付志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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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507/2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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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冰凌花开》连载

第一章 风雪归人

窗外的北风卷着雪粒子砸在玻璃上,发出细碎的声响,像是无数细小的冰针在敲打着窗棂。王丽缩在老宅的火炕上,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父亲留下的那把老剪子。铜制的剪刀柄已经被磨得发亮,在灯下泛着温润的光泽,刀尖处还残留着些许红纸的碎屑,像是凝固的血迹。

这把剪刀是父亲最珍爱的物件,据说是爷爷当年用一块银元从南方老客手里换来的德国钢打造的。王丽记得小时候,父亲总爱说:"好剪子就像猎人的枪,得用体温养着。"每次用完,他都会用鹿皮仔细擦拭,再涂上一层薄薄的桐油。剪刀开合时发出的"咔嗒"声,成了她童年最熟悉的催眠曲。

父亲去世三个月了,这把剪子还保持着他最后一次使用时的角度,仿佛稍一用力就能剪出他常剪的"鸳鸯戏雪"图案。王丽轻轻抚过剪刀的刃口,指尖传来微微的刺痛,就像十年前那个雪夜,张健教她剪纸时不小心划破她手指的感觉。那滴血落在红纸上,晕开成一朵小小的梅花,张健却笑着说:"正好,给鸳鸯添朵伴生花。"

"咔嗒"一声,院门被风吹开,打断了王丽的回忆。她裹紧身上的棉袄,那是父亲生前常穿的旧棉袄,袖口已经磨得发亮,却还带着父亲身上那股淡淡的松木香。王丽深吸一口气,仿佛还能闻到父亲抽旱烟时,烟袋锅里飘出的那股辛辣中带着甜香的味道。

踩着厚厚的积雪走向院门,每一步都陷进及踝的雪里,发出咯吱咯吱的声响。这声音让王丽想起小时候,她和张健在雪地里追逐打闹的日子。那时候的张健总是跑在前面,时不时回头冲她咧嘴一笑,露出两颗俏皮的虎牙。

东北腊月的寒风像刀子一样刮在脸上,王丽眯起眼睛,睫毛上很快结了一层细霜。她看见门口堆着个鼓囊囊的麻袋,上面压着块红砖,砖上还刻着个歪歪扭扭的"张"字。这个发现让她的心跳突然加速——在柳树沟,姓张的只有一户,就是张健家。

王丽的手指微微发抖地解开麻袋口的麻绳。里面全是剪纸碎片——有威风凛凛的东北虎、欢快的大秧歌图案,还有她最熟悉的"并蒂莲"。那些碎片边缘参差不齐,像是被人粗暴地撕碎后又小心收集起来,每片都用薄纸隔开,生怕再次受损。最上面的一片"并蒂莲"花瓣上,还留着半个模糊的指纹,王丽一眼就认出那是张健的——他左手食指的螺纹有个独特的缺口,是十岁那年帮她削铅笔时不小心割伤的。

火炉里的柴火噼啪作响,映得墙上的年画忽明忽暗。那是父亲生前贴的"年年有余",胖娃娃怀里的鲤鱼已经被烟熏得泛黄。王丽突然想起十年前那个雪夜,张健也是这样蹲在院门口,手里捧着个麻袋,里面装满了从镇上买来的窗花纸。那时的纸还是雪白的,现在却已经泛黄发脆,像被时光浸泡过的记忆。

"丽妹,喝口热乎的。"

一个低沉的男声从身后传来,惊得王丽手中的碎片洒落一地。她猛地回头,看见张健站在门口,手里端着个粗瓷碗,热气从碗里袅袅升起。他穿着黑色皮夹克,脖子上还系着条红围巾,在昏暗的灯光下格外显眼。十年过去,他的轮廓更加分明,下颌线条如刀削般坚毅,眼角有了细纹,但那双眼睛依然明亮如星,像是装着整个长白山的夜空。

王丽注意到他右手虎口处有道疤,像个月牙——那是小时候帮她剪窗花时被剪刀划的。记忆如潮水般涌来,那年她十二岁,非要学剪纸,张健手把手教她,结果她一紧张,剪刀就划破了他的手。血滴在红纸上,晕开成一朵小小的梅花,张健却笑着说:"正好,给鸳鸯添朵伴生花。"

"你……什么时候回来的?"王丽接过碗,里面是热腾腾的酸菜炖粉条,飘着股熟悉的香味,正是张健母亲最拿手的做法。她突然鼻子一酸,想起张母已经去世多年。那是个温暖的五月天,满山的达子香开得正艳,张母却没能熬过那个春天。

"上周。"张健的声音有些沙哑,像是被北风刮伤了喉咙,"听说张叔走了,我……"他的话戛然而止,目光落在桌上那半幅"鸳鸯戏雪"的剪纸上。那是父亲生前未完成的作品,鸳鸯的眼睛处还空着一块,像是等待着什么来填补。

王丽顺着他的视线看去,突然手一抖,打翻了碗。汤汁洒在剪纸上的鸳鸯眼睛处,恰好染红了那只缺失的鸳鸯眼睛。张健立刻蹲下身去捡碎片,动作敏捷得像只山猫。王丽看见他手腕内侧有道更深的疤——像条扭曲的蜈蚣,狰狞地盘踞在他苍白的皮肤上,一直延伸到袖子里。这道疤是新的,十年前她离开时还没有。

"这是?"王丽声音发颤,想起父亲临终前含糊不清的话,"告诉小健……那件事……不怪他……"当时父亲已经神志不清,这句话她一直没弄明白是什么意思。

张健没回答,只是把碎片一片片拼回原样。他的手指修长,骨节分明,却布满了细小的伤痕,有些是冻疮留下的,有些像是被利器划伤的。他拼图的动作轻柔而熟练,就像当年教她剪纸时一样耐心。王丽注意到他的右手小指少了半截,伤口已经愈合得很平整,但形状依然触目惊心。

窗外突然传来秧歌队的锣鼓声,隐约还能听见那句熟悉的调子:"正月里来是新年啊,大年初一头一天啊。"王丽记得,这是张健母亲最爱唱的小调。十年前的那个雪夜,他们就是听着这支曲子,在火炉边剪了一整夜的窗花。那时候的张健还是个青涩的少年,剪窗花时总爱抿着嘴唇,眉头微微皱着,像个严肃的小老头。

"你还记得怎么剪'鸳鸯戏雪'吗?"张健突然开口,声音轻得几乎被火炉的噼啪声盖过。

王丽摇摇头,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的右手腕——那里有一道几乎看不见的细疤。十年前离开柳树沟后,她再也没有碰过剪刀。那晚她本想剪一幅"鸳鸯戏雪"送给即将远行的张健,却在慌乱中剪伤了自己的手腕。鲜血染红了整张纸,张健撕心裂肺的喊声引来了全村人...

张健的目光落在她的手腕上,眼神一暗。他站起身,从皮夹克内袋掏出一把崭新的剪刀,银光闪闪的刀身上刻着精细的莲花纹。王丽认出那是苏州工艺——刀身比传统剪刀略短,刀尖圆润,刀柄包裹着柔软的皮革。

"我改良了剪纸工具,"他说,"不会伤到手。"他的声音里带着某种小心翼翼的期待,像是捧着自己最珍贵的宝物。

王丽望着那把剪刀,突然想起父亲常说的一句话:"剪纸如人生,该断则断,该连则连。"她伸手接过剪刀,指尖不小心碰到张健的手掌,那里有一层厚厚的茧,粗糙得像是老树的皮。这触感陌生又熟悉,让她的心尖微微一颤。

就在这一刻,屋外突然传来"砰"的一声巨响,接着是孩子们的欢呼声。王丽走到窗前,看见村里的年轻人正在放"蹿天猴",五彩的烟花在夜空中绽放,照亮了整个柳树沟。在忽明忽暗的光线中,她看见张健的侧脸,那道从眼角延伸到下巴的伤疤在烟花映照下格外明显——那是十年前没有的伤痕。

"明天是腊八节,"张健站在她身后说,声音里带着笑意,"村里要办剪纸比赛,用你父亲留下的花样。"他顿了顿,又补充道:"一等奖是去苏州学习的机会,我特意争取来的。"

王丽握紧了手中的剪刀,感觉有什么东西在心底悄然苏醒。窗外的雪越下越大,像是要把所有的过往都掩埋在这片纯白之下。而在火炉边,那半幅被汤汁染红的"鸳鸯戏雪"剪纸正在慢慢干涸,缺失的鸳鸯眼睛处,一滴红汤像泪珠般悬挂在纸缘,迟迟不肯落下。

张健不知何时已经站在了她身旁,两人之间隔着恰到好处的距离——既不会显得生疏,又不会太过亲密。他身上飘来淡淡的松木香,混着一丝陌生的古龙水味道,那是南方城市的气息。

"我看了你在杂志上发表的那些设计,"张健突然说,"把剪纸元素用在时装上,很有创意。"他的语气里带着真诚的赞赏,没有半点恭维的意思。

王丽惊讶地转头看他:"你怎么会?"

"每期都买。"张健笑了笑,眼角的纹路舒展开来,"你的专栏在第十七页,我记着呢。"

这个发现让王丽心头一热。她离开柳树沟后,考上了省城的服装设计学院,后来去了上海工作。那些发表在专业杂志上的作品,连父亲都没怎么看过,没想到远在南方的张健却一直关注着。

"明天,你会参加比赛吗?"张健问,目光落在她手中的剪刀上。

王丽低头看着那把改良剪刀,刀柄上的莲花纹在灯下泛着柔和的光。她轻轻点了点头,感觉胸口的某个结正在慢慢松动。

窗外的雪下得更大了,老榆树的枝丫在风中摇曳,投下斑驳的影子。王丽想起小时候,父亲常说:"雪是老天爷撒的盐,能腌住所有的心事。"此刻,那些被岁月腌渍的往事,正随着飘落的雪花,一点点融化开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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