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的第一缕阳光透过冰凌花的窗花,在炕上投下斑驳的光影。王丽被一阵清脆的"咔嚓"声惊醒,那声音像极了父亲剪纸时的节奏。她推开糊着棉纸的木格窗,冷空气立刻灌了进来,窗棂上结着的霜花簌簌落下。
张健正在院子里劈柴,呼出的白气在晨光中凝结成霜。他穿着件藏青色的对襟棉袄,袖口已经磨得发白,却洗得干干净净。斧头起落间,木柴沿着纹理整齐地裂开,那精准的力道让王丽想起他剪纸时的样子——总是先在红纸上轻轻点几个记号,再一气呵成地剪下去。
"醒了?"张健抬头,看见站在窗前的王丽,嘴角微微上扬。阳光落在他脸上,那道从眼角延伸到下巴的伤疤泛着淡粉色的光。"村里来了个卖窗花的,说是从吉林那边过来的,花样新鲜得很。他带了些长白山的金达莱花样,我记得你小时候最喜欢。"
王丽披上父亲那件靛蓝色的旧棉袄,袖口还留着父亲抽烟时烫出的小洞。推开屋门,冷空气立刻让她打了个喷嚏。院子里积着厚厚的雪,张健的脚印从柴堆一直延伸到院门口,每个脚印都深深地陷进雪里。
"当心门槛结冰。"张健放下斧头,从怀里掏出个蓝布包,上面绣着歪歪扭扭的莲花——是王丽十二岁时的针线活。"给,老刘家的粘豆包,刚蒸好的。我特意让他多放了糖桂花。"
布包里的粘豆包还冒着热气,王丽咬了一口,甜腻的豆沙馅立刻在口中化开,桂花的香气萦绕在齿间。这是她小时候最爱的味道,每次张健去镇上,总会用卖剪纸的钱给她带几个回来。记得有年冬天特别冷,张健为了买最后两个粘豆包,在风雪里站了半个时辰,回来时耳朵都冻出了冰碴子。
"你这些年……"王丽犹豫着开口,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布包上的莲花纹,"去哪了?"
张健的动作顿了一下,斧头悬在半空。阳光穿过他额前的碎发,在脸上投下细碎的阴影。"南边。"他简短地回答,声音像是被北风刮伤了喉咙,"先去了广州,在陈家祠跟着个老师傅学了半年剪纸。后来...去了深圳。"
斧头重重落下,木柴应声裂成两半。张健掀起毛衣下摆擦了擦额头的汗,露出腰间一道狰狞的疤痕,像条蜈蚣盘踞在麦色的皮肤上。"最后在苏州落了脚,在桃花坞开了间小作坊。"
王丽的目光被那道疤痕吸引,比昨晚在灯下看得更真切——疤痕周围还有几处细小的烫伤,像是被烟头灼出来的。她突然想起父亲临终前说的话:"小健那孩子……为了给你凑学费。"当时父亲已经神志不清,这句话她一直没弄明白是什么意思。
"王老师!"一个稚嫩的声音打断了她的思绪。隔壁王婶家的小孙女燕子站在院门口,脸蛋冻得通红,手里拿着张红纸,"您能教我剪个小兔子吗?今天学校有比赛,我想剪个像王爷爷那样的会跳的兔子!"
王丽刚要拒绝,张健已经接过红纸:"来,我教你。王老师的手……"他看了王丽一眼,睫毛上结着细小的霜花,"暂时不能剪纸。"
燕子好奇地看着王丽藏在身后的右手:"王老师的手怎么了?我奶奶说,您的手是咱们村最巧的,能剪出会飞的凤凰呢!"
王丽下意识地把右手往袖子里缩了缩。手腕上的疤痕早已愈合,但那种刺痛感仿佛还留在皮肤深处。"没什么,只是..."她看着张健灵活地折叠红纸,剪刀在纸间穿梭,很快就剪出一只活蹦乱跳的兔子,两只长耳朵上还刻着精细的雪花纹。
"哇!"燕子惊叹道,黑葡萄似的眼睛瞪得溜圆,"比爷爷剪的还会跳!"她突然压低声音,"张叔叔,你能教我在兔子眼睛上剪个月牙吗?就像王爷爷给王老师剪的那样。"
张健的手突然抖了一下,剪刀在红纸上划出一道歪斜的痕迹。他很快调整好表情,笑着摸了摸燕子的头:"这是你王爷爷教的花样,去比赛吧。记得跟老师说,这是'王氏剪纸'的传家技法。"
燕子欢天喜地地跑了,红领巾在雪地里划出一道鲜艳的轨迹。王丽望着她的背影,突然想起自己第一次学剪纸的情景。那年她八岁,张健十岁,两人蹲在张家的火炕上,张健的大手包裹着她的小手,教她剪最简单的"喜"字。她紧张得手心冒汗,剪出来的"喜"字歪歪扭扭,像只喝醉的螃蟹。
"记得吗?"张健似乎读懂了她的心思,从柴堆旁拿出个布包,里面是几本发黄的练习本,"你剪坏的第一个'喜'字,我偷偷拿去参加了学校的艺术节,还得了奖。"
王丽翻开练习本,里面整整齐齐贴着她从小到大所有的剪纸作品——有缺了角的红双喜,有断了线的窗花,甚至还有她第一次独立完成的"福"字。每幅作品下面都标注着日期,最早的已经泛黄得几乎看不清字迹。
"然后刘老师发现是你帮我剪的,罚你扫了一个星期的操场。"王丽笑了,指尖轻轻抚过那些泛黄的纸页。她记得那年冬天特别冷,张健扫完操场回来,手上全是冻疮,却还笑嘻嘻地从怀里掏出个烤地瓜给她。
"值得。"张健轻声说,目光落在王丽的右手上。晨光中,那道细白的疤痕若隐若现。"你手上的疤还疼吗?"
王丽摇摇头。那道疤早就不疼了,但心里的伤却从未愈合。十年前的那个雪夜,她最后一次拿起剪刀,想要剪一幅"鸳鸯戏雪"送给即将远行的张健。那天她发着高烧,手指抖得厉害,剪刀突然滑脱,在手腕上划出一道深深的口子。鲜血喷涌而出,染红了整张红纸。张健撕心裂肺的喊声引来了全村人。
"下午村里有秧歌表演,"张健转移了话题,把斧头靠墙放好,"你父亲生前是领队,今年由我接替。"
王丽惊讶地看着他:"你?可是你从来都踩不准鼓点。"她想起小时候村里的秧歌队,父亲总是领头的"伞头",而张健永远站在最后一排,手脚笨拙得像只提线木偶。
张健笑了,眼角泛起细纹。他突然做了个夸张的wave动作,身体像波浪一样从指尖传到脚尖:"在南方的酒吧里,我学会了跳街舞。"他的动作流畅得不可思议,完全不是当年那个笨手笨脚的少年,"中西结合,乡亲们可爱看了。昨晚我还教了村里的年轻人怎么在秧歌里加入机械舞。"
王丽忍不住笑出声,这是她回到柳树沟后第一次真心实意地笑。阳光照在雪地上,反射出耀眼的光芒,张健站在光里,像是从回忆里走出来的人,既熟悉又陌生。他眼角的纹路更深了,笑起来时右脸会出现一个浅浅的酒窝,那是十年前没有的。
"对了,"张健从怀里掏出个红布包,上面沾着些许木屑,"这个还给你。"
那是一枚铜制的剪纸模子,上面刻着精细的莲花纹,花蕊处嵌着颗小小的红宝石。王丽接过模子,立刻认出了这是父亲最珍爱的工具之一,据说是太爷爷那辈传下来的"镇宅之宝"。她记得父亲常说,这枚模子只能传给真正的剪纸传人。
"怎么会在你这?"王丽的声音有些发抖。模子沉甸甸的,带着张健的体温。
"你走的那天,"张健的声音低沉,目光望向远处的山峦,"王叔把它给了我。他说...等你回来那天,再还给你。"他顿了顿,"还说这模子里的红宝石,是用你奶奶的嫁妆戒指改的。"
王丽握紧模子,金属的冰凉透过掌心传来。父亲临终前的话再次在耳边响起:"告诉阿小健...那件事...不怪他..."到底是什么事?为什么父亲要把传家宝交给张健?那些狰狞的伤疤背后,又藏着怎样的故事?
翻过模子,背面刻着一行新添的小字:"剪不断,理还乱,是离愁。"字迹工整有力,是张健的手笔。王丽记得他从小练就一手好字,当年村里春联都是他写的。
"我去准备下午的秧歌了。"张健转身要走,又停住脚步。他从兜里掏出张皱巴巴的传单,"晚上,村里有剪纸比赛,用你父亲的花样。一等奖可以去苏州学习。"他的眼睛亮晶晶的,"我希望你能来。"
王丽点点头,看着张健高大的背影消失在雪地里。他的脚步比十年前沉稳多了,但右腿似乎有些微跛,在雪地上留下一深一浅的脚印。
回到屋里,王丽仔细端详着那枚剪纸模子。在莲花纹的缝隙里,她发现了一丝暗红色的痕迹,像是干涸的血迹。模子侧面有个小小的凹痕,正好是半枚指纹的形状——是父亲拇指的螺纹,他总爱用这个动作打开模子的暗格。
轻轻一按,模子底部弹开一个小抽屉。里面是张泛黄的照片:十五岁的王丽和十七岁的张健站在老榆树下,手里举着刚剪好的"鸳鸯戏雪"。照片背面写着日期——2008年12月24日,正是她离开柳树沟的前一天。
雪又开始下了,轻柔的雪花落在窗棂上,发出细碎的声响。王丽的眼泪滴在照片上,融化了窗花上的冰凌。十年前那个雪夜的记忆如潮水般涌来,她仿佛又看见了那盏在风雪中摇曳的马灯,听见了张健撕心裂肺的呼喊。
院墙外传来孩子们嬉闹的声音,他们在为下午的秧歌排练。有人唱起了那首熟悉的调子:"正月里来是新年啊,大年初一头一天啊..."王丽记得,这是张健母亲最爱唱的小调。十年前的那个雪夜,他们就是听着这支曲子,在火炉边剪了一整夜的窗花。
而现在,窗花上的冰凌正在融化,滴落的水珠在窗台上留下一道蜿蜒的痕迹,像极了当年那幅被鲜血染红的"鸳鸯戏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