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深夜的工作室里，案头的台灯将王丽的影子拉得很长，在斑驳的墙面上摇曳。她对着父亲留下的剪纸图样已经三个小时了，剪刀尖在"并蒂莲"的心形位置不住颤抖，纸屑在木质地板上堆积成苍白的雪。这图案远比她想象的复杂——父亲用极细的线条勾勒出两朵相互缠绕的莲花，花蕊处设计成镂空的心形，需要极其精准的力道才能完美呈现。
"应该先剪花蕊..."王丽喃喃自语，却在下刀时又一次偏离了线条。这是今晚剪坏的第七张红纸了，每次失败她都会想起父亲教她的第一课："剪纸如绣花，心不静，手必抖。"
窗外突然传来喧闹的锣鼓声，王丽起身拉开厚重的棉布窗帘。雪不知何时停了，月光下的柳树沟广场上，张健正在教村里的孩子们扭秧歌。他标志性的红围巾在夜色中格外醒目，随着他夸张的肢体动作上下翻飞。围巾的一角已经磨出了毛边，正是十年前她送给他的那条。
"一哒哒，二哒哒..."张健数着拍子，右脚却总是比左脚慢半拍，惹得孩子们咯咯直笑。这个场景让王丽恍惚回到了十五年前——那时她刚上小学，张健也是这般笨拙地教她秧歌步法。不同的是，当年她会偷偷拽住他的衣角保持平衡，而现在，他们之间隔着十年的光阴和无数未解的谜团。
"咔嚓"一声，剪刀失控地剪断了纸样。王丽低头看着地上那片残缺的莲花，突然想起张健右手虎口处的那道月牙形疤痕——那是她十岁那年非要学剪纸时留下的"杰作"。记忆中的画面清晰如昨：冬日的暖阳透过窗花，在炕桌上投下斑驳的光影。张健的大手包裹着她的小手，耐心地引导剪刀走向，她却因为紧张猛地一抖...
"疼不疼？"当时她吓得眼泪直打转，看着血珠从张健手上滴落，在红纸上晕开一朵小小的梅花。
张健却笑着用没受伤的左手揉了揉她的头发："不疼，等我好了教你剪更难的。"他的眼睛在阳光下像是两泓清泉，映着她惊慌失措的脸。
如今想来，那不过是张健安慰她的谎话。王丽弯腰捡起地上的碎片，意外发现背面用铅笔写着小小的日期——2008年12月24日。她的手指猛地一颤，这正是张健离开柳树沟的前一天。那个雪夜之后，他就消失在了茫茫风雪中，只留下半幅染血的"鸳鸯戏雪"和满屋的疑问。
工作室的门突然被推开，冷风卷着几片雪花闯进来。张健站在门口，红围巾上还沾着教孩子们跳舞时落的雪粒。他的脸颊冻得通红，呼出的白气在灯光下形成一团团雾。
"还没睡？"他的声音因为刚才的喊号子有些沙哑，像是被北风刮伤了喉咙，"我听见剪刀声..."
王丽下意识把剪坏的纸样藏到身后："马上就好。"她注意到张健的目光扫过满地的红纸碎片，但他什么也没说，只是走到火炉边添了把柴。松木在火中噼啪作响，爆出几颗火星，映在他棱角分明的侧脸上，那道从眼角延伸到下巴的伤疤在明暗交错中显得格外狰狞。
"明天村里要办剪纸展览，"他背对着王丽说，声音低沉，"用你父亲设计的图样。一等奖可以去苏州学习三个月。"他顿了顿，"我认识那边的非遗传承人。"
王丽的剪刀"当啷"掉在地上。金属撞击木板的声音在静夜里格外刺耳。"我...我可能参加不了。"
张健转身，黑曜石般的眼睛直视着她："因为手上的伤？"他的目光落在她的右手腕上，那里有一道几乎看不见的细白疤痕。
这句话像把钥匙，瞬间打开了记忆的闸门。王丽的右手腕内侧有一道几乎看不见的细疤——那是十年前她最后一次尝试剪纸时留下的。当时她本想剪幅"鸳鸯戏雪"送给即将远行的张健，却在慌乱中...
"不是。"她猛地站起来，打翻了桌上的剪刀盒，各式剪刀散落一地，"我只是...太久没剪了。"这个借口连她自己都说服不了。
张健弯腰帮她捡剪刀，动作利落得像只山猫。后颈处的衣领随着动作滑落，露出一个奇怪的纹身——看似是莲花，细看却由无数细小刀痕组成。王丽突然想起父亲临终前含糊的话："小健那孩子...为了给你凑学费..."她鬼使神差地伸手触碰那些凹凸不平的疤痕。
"这是什么？"她的指尖刚碰到皮肤，张健就像被烫到般猛地直起身，迅速拉好衣领。
"没什么，南边时随便纹的。"他的声音突然变得生硬，眼神闪烁，"苏州那边...流行这个。"叮当。叮当。...
两人之间的空气突然凝固。墙上挂着那个烟台牌老式闹钟的声音，" 当、当..."的声响在雪夜里格外清脆，像是某种无情的倒计时。
"其实..."张健突然开口，喉结上下滚动了一下。火光映在他的瞳孔里，像是两簇跳动的火焰。但最终他只是摇了摇头，"早点休息吧，明天还要布置展台。"他的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我...我希望你能来。"
他转身离开时，王丽注意到他走路时右腿有些微跛——这是十年前没有的。月光从窗户斜射进来，照在那把被遗落的剪刀上，金属刃口泛着冷冽的光，像是无声的质问...
院门突然被敲响，王丽抹了把脸跑去开门。门外雪地里站着村里的王婶，怀里抱着个包袱，头上肩上落满了雪。
"小健让我送来的，"王婶递过包袱，冻得通红的脸颊上带着慈祥的笑，"说是明天剪纸展要用的。"她往屋里张望了一下，"那孩子呢？又去忙活了？"
王丽点点头，解开包袱。里面是一套精美的剪纸工具，每把剪刀都刻着莲花纹，刀柄上缠着红绳。最下面压着本手绘册子，翻开第一页，赫然是"并蒂莲"的分解教程，每一步都标注得清清楚楚，笔迹新鲜墨迹未干。最后一页还夹着一张照片——年轻的张健站在苏州园林前，身后是"桃花坞民间艺术馆"的牌匾，他的右手缠着厚厚的绷带，却笑得格外灿烂。
"这孩子，"王婶叹了口气，往火炉边凑了凑，"为了学这套新剪法，在南方吃了多少苦啊...老张头说他第一年住桥洞，靠捡破烂为生。"
王丽猛地抬头："您知道他去南方做什么？"
"具体不清楚，"王婶压低声音，往门外看了看，"只听老张头说过一嘴，好像是为了学什么...立体剪纸？说是能把剪纸做成雕塑那样。"她搓了搓冻僵的手，"小健那孩子倔，认准的事九头牛都拉不回。听说他为了拜师，在人家门口跪了三天三夜..."
王丽想起张健后颈那个由刀痕组成的莲花纹身，突然明白了什么。她冲回工作室，翻出父亲留下的所有剪纸样品，在灯光下仔细观察——那些最精美的作品，果然都有细微的立体层次，远非普通剪纸可比。最神奇的一幅"龙凤呈祥"，龙鳞和凤羽都是立体的，轻轻一吹就会微微颤动，仿佛下一秒就要飞起来。
窗外的雪越下越大，王丽却感到一股暖流涌向四肢百骸。十年前那个雪夜，张健或许真的离开过，但他从未真正放弃过剪纸，也从未...放弃过她。
她拿起剪刀，深吸一口气，对着红纸稳稳落下第一刀。这一次，她的手没有抖。剪刀在红纸上流畅地游走，发出悦耳的"沙沙"声。随着纸屑纷纷落下，一朵并蒂莲渐渐成形，花蕊处的心形镂空完美对称。
剪完最后一刀，王丽长舒一口气，将作品举到灯下。两朵莲花相互依偎，在灯光下投下缠绵的影子。她突然想起小时候张健教她剪纸时说的话："剪纸如人生，该断则断，该连则连。"
院门再次被推开，张健带着一身风雪走进来，看到王丽手中的剪纸时愣住了。他的眼睛在灯光下闪闪发亮，像是盛满了星光。
"我回来了。"他轻声说，声音有些哽咽。
王丽站起身，将剪纸举到他面前："欢迎回家。"
窗外的雪依然在下，但屋内的温度似乎升高了几度。火炉里的柴火"噼啪"作响，映照着两人年轻的脸庞。在这个寒冷的冬夜，有什么东西正在悄然融化，又有什么东西正在破土而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