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树沟的冬天总是来得又急又猛。腊月刚过,大雪就封了山路,把整个村子裹进一片银装素裹中。王丽站在老榆树下,呼出的白气在寒冷的空气中凝结成霜。她抬头望着树上挂满的红灯笼,像是一树燃烧的火焰,在白雪的映衬下格外鲜艳。
"王老师,无人机都调试好了!"村里的技术员小王跑过来,手里拿着平板电脑,"就等您下令了。"
王丽点点头,手指在平板上快速滑动,检查着每一架无人机的状态。这些无人机底部都粘贴着特制的红纸剪纸,在阳光下闪烁着温暖的光芒。这是她花了三个月时间设计的项目——用现代科技展示传统剪纸艺术。
"高度再提升五米。"王丽对着对讲机说道,目光却不自觉地飘向槐树下的那个身影。
张健正踮着脚将最后一枚莲花纹的铜铃系在最高的枝头。那铜铃是仿照她父亲生前最爱的剪纸花样打造的,内壁刻着细密的纹路,风一吹就会发出特殊的音律。他穿着件深蓝色的棉袄,袖口已经磨得发白,却依然干净整洁。阳光落在他脸上,那道从眼角延伸到下巴的伤疤已经淡了许多,却依然清晰可见。
那是十年前为了救她留下的。
王丽还记得那个夏天,她和张健在河边玩耍,她不小心滑入急流中。张健毫不犹豫地跳下去救她,却被河底的碎玻璃划伤了脸。当时血流如注,她吓得直哭,张健却还笑着安慰她:"没事,男子汉大丈夫,留个疤才威风。"
"王老师?王老师?"技术员的声音把她拉回现实,"您看这个角度行吗?"
王丽回过神来,迅速调整好无人机的飞行轨迹。"可以,就这样保持。"她深吸一口气,按下启动键。
上百架无人机同时发出嗡鸣,在湛蓝的天空中缓缓变换队形。通过监控屏幕,她能看到那些红纸剪纸拼成的"惹巴涅"三个大字正在阳光下闪烁——这是东北方言里"心上人"的意思,也是十五年前她写在纸飞机上,飞向张健的第一个告白。
广场上聚集的村民们发出阵阵惊叹。老人们眯着眼睛指指点点,孩子们兴奋地蹦跳着试图抓住从无人机上飘落的彩色纸屑。这是柳树沟有史以来最盛大的剪纸艺术展,也是她和张健花了一年时间精心准备的惊喜。
"切换下一个队形。"王丽轻声说道,手指在屏幕上划出一道优美的弧线。
无人机群立刻分散重组,在天空中拼出一朵巨大的冰凌花图案。这是东北民间传说中的"相思花",据说看到它绽放的人会获得三世姻缘。图案中心的花蕊处,两架特别改装过的无人机悬停在那里,底部垂下的红绸带上分别写着"林王"和"张"两个字。
"这是你父亲教的。"张健不知何时已经站在她身后,温热的气息拂过她的耳畔。他指向天空中的冰凌花图案,"他生前设计的最后一个剪纸花样,就是冰凌花。"
王丽的眼眶突然湿润了。她想起父亲临终前紧紧攥着的那张设计图,原来就是这个。当时她以为那只是父亲又一个未完成的作品,却不知这背后藏着怎样的心意。
"他知道..."王丽的声音有些哽咽,"他一直都知道..."
张健轻轻握住她的手,两人手腕上的疤痕恰好拼成一颗完整的心。他的手掌温暖而粗糙,指腹上的茧子摩挲着她的手背,那是常年握刻刀留下的痕迹。
"不只是知道,"张健低声说,"是他教会我如何爱你。"
雪忽然落了。第一片雪花轻盈地飘落在张健的掌心,正好落在那朵莲花胎记的中心,像极了十年前那个雪夜,融化的冰晶滴在他手心的样子。王丽注视着这一幕,记忆如潮水般涌来——
那年她十八岁,高考前的冬夜发着高烧。张健冒雪去镇上买药,回来时右手小指少了半截,却还笑着把药片递给她说"不耽误剪窗花"。后来她才知道,那是他去县城卖血时,因为身体太虚弱摔倒在冰面上造成的。
再后来,她离开柳树沟去大城市读书,每年冬天都会收到匿名寄来的剪纸作品。那些剪纸一年比一年精美,从简单的平面花样发展到立体的雕塑效果,却从未署名。直到三年前回到老家整理父亲遗物时,她才发现那些剪纸的作者是张健——他去了南方拜师学艺,就为了掌握能将剪纸提升为艺术的新技法。
"看那边!"人群中突然有人惊呼。
王丽抬头望去,只见无人机群正在变换新的队形。冰凌花图案渐渐消散,取而代之的是一幅巨大的"鸳鸯戏雪"剪纸投影——正是当年她没能完成的那幅。不同的是,这次两只鸳鸯都完整无缺,它们的眼睛处镶嵌着特制的LED灯,在雪光中熠熠生辉。
"你补全了它..."王丽喃喃道,眼泪终于夺眶而出。
张健从怀中掏出一个红绸布包,小心翼翼地打开。里面是两片泛黄的剪纸残片,正好能拼成一颗完整的心形。
"十五年前你剪坏的'并蒂莲',"他的声音有些颤抖,"我一直留着。"
远处传来欢快的秧歌锣鼓声,熟悉的调子飘荡在雪地上空:"正月里来是新年啊,大年初一头一天啊..."这是张健母亲生前最爱唱的小调,如今已经成为柳树沟春节的保留曲目。
老榆树上的红绸带在风中飘扬,上面写满了村民们对新年的祝福。而在最高的枝头,系着两片泛黄的纸条,一张写着"惹巴涅",另一张写着"等冰花开了就告诉你"——那是十五年前,张健在教室窗玻璃上写给她的话。
王丽踮起脚尖,轻轻吻上张健唇边的那道伤疤。雪花落在他们交握的手上,融化成晶莹的水珠,顺着两人手腕上的疤痕流下,像是老榆树流下的喜悦泪水。
冰凌花终于开了,在这个最寒冷的冬天。而他们的故事,就像剪纸艺术一样,经过无数次的裁剪与雕琢,终于呈现出最完美的模样。
无人机表演结束后,村民们陆续散去,只剩下王丽和张健还站在老榆树下。雪越下越大,张健解下自己的围巾,轻轻围在王丽脖子上。
"冷吗?"他问,声音里满是关切。
王丽摇摇头,伸手拂去他肩上的雪花。"我们去作坊看看吧,我想看看你最近的作品。"
张健的剪纸作坊就在老榆树后面不远,是一间低矮的平房,门口挂着"周氏剪纸"的木牌。推开门,扑面而来的是纸张和浆糊的清香。墙上挂满了各式各样的剪纸作品,从传统的"福"字、"喜"字到复杂的"八仙过海"、"百鸟朝凤",每一幅都栩栩如生。
"这些都是你剪的?"王丽惊叹道,手指轻轻抚过一幅"牡丹富贵"的剪纸。
张健点点头,有些不好意思。"比不上张叔的手艺。"
"胡说,"王丽认真地说,"爸爸要是看到,一定会很骄傲的。"
她走到工作台前,发现上面放着一幅未完成的剪纸,图案正是冰凌花。旁边还放着父亲生前用过的剪刀,刀柄上缠着红绳,已经磨得发亮。
"你...用爸爸的剪刀?"
张健走过来,拿起那把剪刀。"张叔走前把它给了我,说..."他顿了顿,声音低沉,"说让我替他照顾好你,也照顾好这门手艺。"
王丽的眼泪再次涌了出来。父亲生病期间,她正在国外进修艺术设计,没做到女尽孝责任,陪伴父亲最后一程。等她赶回来时,父亲已经变病危。如今,只留下满屋子的剪纸作品和工具。
"他一定很遗憾没能看到今天的表演。"她轻声说。
张健轻轻揽住她的肩膀。"不会的,他看到了。你看——"他指向窗外。
雪不知何时已经停了,阳光透过云层照射下来,在雪地上映出一片金色的光芒。老榆树上的红灯笼在风中轻轻摇曳,铜铃发出清脆的响声,仿佛在诉说着什么。
"张叔生前常说,剪纸就像人生,要经过千百次的裁剪,才能呈现出最美的图案。"张健说,"我们的故事也是这样,虽然有过分离和误会,但现在,终于完整了。"
王丽靠在他肩上,闭上眼睛。她想起小时候,父亲教她剪纸时说的话:"丽儿,剪纸最重要的是心中有图,手中有度。剪错了不要紧,关键是要知道怎么补救。"
是啊,人生如剪纸,错了可以重来,缺了可以补全。就像那幅"鸳鸯戏雪",就像那朵"冰凌花",就像她和张健之间,那些曾经断裂的线条,如今都被重新连接起来,组成了一幅更加美丽的图案。
"对了,"张健突然想起什么,从口袋里掏出一把钥匙,"这是张叔留给你的,说是等你回来就交给你。"
王丽接过钥匙,认出这是父亲工作室的钥匙。自从父亲去世后,那间工作室就一直锁着,她甚至没有勇气走进去。
"现在要去看看吗?"张健问。
王丽深吸一口气,点了点头。
父亲的作坊在村子的另一头,是一间独立的小院。推开吱呀作响的木门,熟悉的气息扑面而来。工作室里的一切都保持着父亲生前的样子:工作台上散落着剪刀和彩纸,墙上挂着未完成的作品,角落里堆着成捆的宣纸。
王丽的目光被工作台中央的一个木盒吸引。那是一个她从未见过的红木盒子,上面雕刻着精美的花纹。她颤抖着双手打开盒子,里面整齐地放着一叠设计图和几幅成品剪纸。
最上面那幅,正是冰凌花。
"这是..."王丽小心翼翼地展开图纸,发现每一张都是冰凌花的不同变体,有的含苞待放,有的完全盛开,有的甚至与鸳鸯、莲花等图案组合在一起。
在盒子的最底层,她发现了一封信。信封上写着:"给我亲爱的女儿丽儿"。
王丽的手抖得更厉害了。张健见状,轻轻握住她的手,给她力量。
"我...我可以读吗?"她小声问,仿佛父亲还能听见。
"当然,"张健温柔地说,"这是张叔留给你的。"
王丽拆开信封,父亲熟悉的字迹映入眼帘:
"丽儿:
当你看到这封信时,爸爸可能已经不在了。不要难过,人生就像剪纸,有开始就有结束,重要的是过程中的美好。
爸爸这辈子最骄傲的,就是有你这么个女儿。你从小就展现出对剪纸的天赋,爸爸知道,总有一天你会超越我,把这门手艺发扬光大。
盒子里是我设计的最后一个系列,叫'冰凌花开'。这是我们东北特有的花,在最寒冷的冬天绽放,象征着坚韧和希望。爸爸希望你能像冰凌花一样,无论遇到什么困难,都能绽放自己的美丽。
还有一件事,爸爸一直想告诉你。关于张健那孩子...爸爸看得出来,他对你的心意。这些年他为了学习更高级的剪纸技法,吃了不少苦。每次你寄回来的照片和作品,他都偷偷来看,然后一个人躲在作坊里练习到深夜。
丽儿,人生短暂,不要错过真正爱你的人。就像冰凌花,错过了开花期,就要再等一年。爸爸希望你们能像剪纸中的并蒂莲,相互扶持,共同成长。
作坊和所有的工具都留给你了,希望你能继续传承这门手艺,让它焕发新的生机。
永远爱你的爸爸"
信纸被泪水打湿,王丽再也控制不住,扑在张健怀里痛哭起来。张健轻轻拍着她的背,任由她的泪水浸湿自己的衣襟。
"他都知道...他什么都知道..."王丽抽泣着说。
张健点点头,眼眶也红了。"张叔临走前那段时间,我经常来陪他。他教我很多剪纸的技巧,也...也告诉我很多关于你的事。"
王丽抬起头,看着张健的脸。阳光从窗户斜射进来,照在他脸上那道伤疤上,显得格外清晰。她伸手轻轻抚摸那道疤痕,想起他为自己做的一切。
"为什么不早点告诉我?"她问,"那些年寄给我的剪纸,为什么不署名?"
张健笑了笑,有些腼腆。"我怕...怕影响你学习。你在外面见识更大的世界,我不想成为你的负担。而且..."他顿了顿,"我想等自己真正配得上你的时候,再出现在你面前。"
王丽摇摇头。"傻瓜,你从来就不需要证明什么。"
她环顾工作室,目光落在墙上挂着的一幅未完成的剪纸上。那是父亲生前最后一件作品,只完成了一半,图案隐约能看出是两个牵着手的小人。
"我们把它完成吧,"她突然说,"你和我一起,完成爸爸的最后一幅作品。"
张健眼睛一亮,点点头。两人并肩坐在工作台前,拿起剪刀和彩纸,开始按照父亲留下的线条继续创作。剪刀在纸上穿梭,发出细微的沙沙声,像是父亲在轻声指导。
随着最后一剪落下,作品完成了——那是一对穿着东北传统服饰的新人,站在盛开的冰凌花丛中,手牵着手,脸上洋溢着幸福的笑容。
"真美。"王丽轻声说。
张健看着她专注的侧脸,突然单膝跪地,从口袋里掏出一个小盒子。"丽儿,我知道这可能太快了,但是...我想问你,愿意嫁给我吗?我们一起经营作坊,传承剪纸艺术,就像张叔希望的那样。"
盒子里是一枚银戒指,戒面设计成冰凌花的形状,花蕊处镶嵌着一颗小小的钻石,在阳光下闪闪发光。
王丽的眼泪再次涌出,但这次是喜悦的泪水。她点点头,伸出手让张健为她戴上戒指。
"我愿意,"她说,"等冰凌花开的时候,我们就结婚。"
张健站起身,紧紧抱住她。窗外,雪又开始下了,纷纷扬扬,像是天空撒下的祝福。
三个月后,柳树沟举办了有史以来最热闹的婚礼。王丽穿着红色的嫁衣,上面绣满了冰凌花的图案;张健则穿着深蓝色的传统服饰,胸前别着一朵纸剪的冰凌花。
婚礼在村里的祠堂举行,按照最传统的东北婚俗进行。拜天地时,两人手腕上的疤痕再次相贴,组成一颗完整的心。祠堂里挂满了红色的剪纸,都是村里人亲手剪的祝福。
婚礼结束后,王丽和张健在父亲的作坊旁边开了一间"冰凌花剪纸艺术馆",不仅展示传统剪纸作品,还开设了剪纸课程,吸引了不少城里来的游客。王丽负责设计和创新,张健则专注于传统技法的教学。
有时候,夜深人静时,两人会坐在老榆树下,看着满天繁星,回忆过去的点点滴滴。张健会拿出那把父亲留下的剪刀,教王丽一些新的剪纸技法;王丽则会讲述她在国外学习的见闻,两人一起探讨如何将传统与现代结合。
又是一年冬天,艺术馆举办了"冰凌花剪纸艺术节"。这次不仅有无人机表演,还有冰雕、雪雕与剪纸的结合展示。来自全国各地的艺术家齐聚柳树沟,共同探讨民间艺术的传承与创新。
当夜幕降临,上百架无人机再次升空,在夜空中拼出巨大的冰凌花图案。不同的是,这次花蕊处是两枚交织的戒指,象征着永恒的爱情。
王丽和张健手牵着手站在老榆树下,看着这美丽的景象。雪花轻轻飘落,落在他们的头发上、肩膀上,像是天空撒下的祝福。
"爸爸一定很欣慰,"王丽轻声说,"他的'冰凌花开'终于实现了。"
张健握紧她的手,轻声回应:"不,是我们的'冰凌花开'。"
是啊,就像冰凌花在最寒冷的冬天绽放一样,他们的爱情也经历了风霜雨雪,最终在最适合的时节盛开。而这一切,都将如同剪纸艺术一样,被时光裁剪成最美丽的图案,永远珍藏在记忆里。
冰凌花开了,在这个最寒冷的冬天,开得那么灿烂,那么永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