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里是皖河渔村,是我阔别了十五年的地方。
我叫淮生,出生在冰冷的渔船之上。接生那天,风雨大作,一滴雨砸在船板上时,竟像铅弹般凿出个小坑,紧接着天河决堤,雨幕不再是垂直落下,而是横着扫射。呼啸的狂风将要吞没整条渔船。几个时辰后,雨停了,终于迎来我的啼哭,稚嫩的声音穿越被暴风裹挟的湖面,摇曳着忽明忽暗的烛苗。我蜷缩身子,试图坦然接受那本该温暖的怀抱,等来我的却是几声哀叹和一条冰冷的手臂。
七岁那年,我随父亲出船打鱼。清晨的码头布满了雾,灰蒙蒙的笼罩住了湖面,看不见涟漪,也看不见缆绳。缆桩边坐着个人,他看见了我,立马佝偻起腰,仔细地打量着我,那副姿态活像宫里的太监,后来我便更加笃定:那声音也几乎雷同。“哟,程老大,带崽子见世面啊?”他叼着根烟,猛吸一口,吹到我的脸上,呛得我睁不开眼,又托着我的下巴,努了努嘴笑道“长得挺水灵嘛,可惜是个男娃子!”码头上传来一阵哄笑,我看见父亲的后颈红了,手臂上暴起了青筋。他的手在微颤,很有力,把我的小手攥得生疼。他闷着嘴不说话,却能听见牙齿咬的咯吱咯吱响,干裂的嘴唇抖动着,似乎要说些什么。过了一会儿,他只是呼出长长的一口气,什么也没说;什么也没做。
“我们走吧。”
父亲撑着竹竿驶离了码头,那根老毛竹被磨得发亮,篙头包着祖传铜套,触到水面,点起层层细波,缓缓消失在薄雾之中,像是用银针挑破绸缎。他的左脚仿佛钉在船板中央,右脚随着撑篙的节奏起伏着。他注视着前方,双目炯炯有神,那里有太阳升起,那里有薄雾消散。“漳湖。”父亲突然开口,眼睛眯成道缝。我顺着他的目光望去,只见一片芦苇荡簌簌摇动,却不是风吹起的,几十只白鹭恍然惊起,羽翼掠过处,露出半截沉船的桅杆,上头缠着业已褪色的红布条,在寂寥中泛着锈色。
父亲的手突然按在我的肩上:“那是你爷爷的船。”篙子又入水中,船板上,每道沟壑都粗糙不堪, 每处罅隙都充斥着鱼腥味,活像父亲的双手。
我从未见过母亲的模样,却唯独记得,她葬在岸坻一棵柳树旁。那树干上绑着红布条,树旁还有几束父亲不知何时栽下的油菜花,冬去春来,他们便从淤泥中蹿出,一簇簇,一垄垄,风一吹就掀起金色的浪,淹没了湖面,淹没了寂静的坟。父亲说,这片黄是带刺的——看久了眼睛会疼。
湖面的风扑在我脸上,落日渲染着天边,光穿透云层,沉没在湖底。也许我是喜欢风的,她有一丝温暖,遮掩我的心门,她像母亲的怀抱,那个我从未感受过的怀抱。
不久,我们返程了。
我从船边探出脑袋,望向水面上的天空,手伸向水中,挑拨起浪花来 ,世界恍惚间变得安静,安静的让人窒息,忽然,一阵低沉的轰鸣从湖底传来,却又顷刻消逝。我转过头望向父亲,他执着篙,悠然地哼着小调:
“鳑鲏跳,水鬼笑,
三丈浪头庙门照……”
“爹,湖底有声响,是不是有莫东西儿?”
“那是……网坠子……”父亲的话被风声咬去半截。他依然哼着小调,不过断断续续的,调子越来越急。
轰鸣声开始变得强烈,像钻头贴近了墙皮。
转眼间天边堆起铅灰色的云朵,边缘泛着诡异的橘红,风裹挟着浪拍打船沿,一会抽噎着停下,一会又横扫过来,网坠子互相撞击,叮当响里伴随着哭腔。“爹”我慌乱的喊着。父亲看着我,强挤出笑容,手里握着竹篙使劲,腮帮鼓着,脸憋的通红:“渔人家的常事,你经历的少,不用怕的”父亲安慰我,更像是安慰自己。风浪愈来愈大 ,像野兽般贪婪的撕咬着猎物。突然,鱼群接连跃出水面,银鳞在光下划过惨白的抛物线,最后砸在岸上,扑腾着,像是几乎疯狂的欲要逃离那水底满是獠牙的巨口。父亲不再镇定了,他脖颈青筋暴起,瞳孔里倒映着我从未见过的恐惧。竹篙不断划入瘟黑的湖面,篙头的铜套无助呻吟着 ,水面被剌开口子,流着褐黑淤血。
“快上岸,湖啸,是湖啸!” 父亲咆哮着,发了疯的往岸边靠,“浪……浪来了”
我向身后望去——那不是浪,是整片湖立起来了,墨绿色的湖墙嵌满了挣扎的银鳞,像天地间一张巨大的、正在剥落的鱼皮,重重落在我们身上...
我醒了。
喉咙几乎灌满了泥沙,鼻腔里淤着铁锈味的血痂,半个身子还浸在水中。我的右手好像断了——脓血正从腕骨流向礁石,钻心的疼瞬间注满我的全身。脸上铺满了湖底的腐藻与碎磷。腥臭和淤浊让我忍不住咳嗽、呕吐。
爹呢?
我撑起胳膊,肘骨在石头上磨得生疼。湖面平静了,平静得像刚擦过血的利刃,泛着凌冽的寒光。
船没了。
只有几块碎木漂浮在岸边,其中一块钉着半截铜篙,铜篙边缘扭曲变了形,如同被什么东西咬断、蹂躏了般,宁静的卧在湖面,悄无声息。
我动了动嘴,想喊,可喉咙像是堵了块石子,半天滚出一阵呜咽。
爹呢?
我踉跄的顺着河滩走,腿比冬天冻硬的渔网还沉,发肿着,紫着。石头被阳光照得像嶙峋的白骨,犀利的寒风比我的心要冷得多:不知怎地,这片河滩上什么都有,唯独没有我的父亲...
我就这样蹒跚走着,突然,那半截铜篙不知何时被推上了岸边。当我靠近,弯腰去捡时,腿却再也支撑不住身体,就这样,我重重的摔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