网站用户
拂晓后，一阵黄梅调子撞破了晨雾，也撞醒了我。那声音又亮又脆，生生劈开了湖面上的静谧：“树上的鸟儿成双对，绿水青山带笑颜……”
我拨开船帘，探身望去。
水汽氤氲的菱塘边，立着个穿水红罗裙的姑娘。她不像这渔村里常见的女儿家，皮肤并非是赭褐色，反倒透着一抹罕见的玉白，腮边晕着活泛的嫣红，恰如刚出水的嫩菱角肉，还挂着清露的凉与润。想是终日穿行菱叶下，得了荫蔽与水汽的滋养。
她显然没料到这废弃的湖湾里还藏着人，歌声戛然而止。方才眼波里流转的潋滟，霎时间被惊愕冲散。一双柳叶眉倏地挑起，长睫毛颤了几颤，像是受了惊的蝶翼。
“你是哪个？”她脱口问道，声音里还带着一丝未褪尽的唱腔韵味，却绷紧了警惕，“把船泊在这块做莫事？”
我喉头像是被什么东西哽住了，发不出声响，目光如同让水草缠住了，牢牢系在她身上，一寸也挪不开。
这水乡湖边，平日打交道的，不是吆五喝六的粗莽渔汉，就是嗓门洪亮、手脚粗大的婆姨。风里来、浪里去，日子把人都打磨得如同河滩上的糙石。何曾想过，这浩渺的水汽和无边的菱荡里，竟能悄悄润养出这样一个灵秀的人物——通身找不出一丝粗砺，更像是用月光和菱花捏就而成的。
一股陌生而滚烫的热意，毫无征兆地撞上心口，又猛地窜向四肢百骸。我觉出自己的耳根后知后觉地烧了起来，想必是红了。那感觉异常清晰，几乎带着灼人的痛感，与我冰凉的指尖形成骇人的对照。
脑子里嗡嗡作响，先前被打断的黄梅调子碎片似的在里面打转，却拼凑不出一句完整的词，只剩水波晃荡般的紊乱节奏。我像是骤然被抛进了湍急的漩涡底，所有的念头都被搅得七零八落，徒劳地张了张嘴，仍旧是失声。只得愣愣地、近乎失礼地，将她惊愕中微蹙的眉、受惊后轻颤的睫毛，以及那身与水红罗裙极相配的、格格不入的清灵之气，更深地烙进瞬间空白一片的脑海里。
“我还要采菱哩，”她俏皮地皱了皱眉头，声音比刚才软了几分，眼底那点惊愕悄然化开，漾起一丝被陌生人紧盯着的羞赧，白嫩的脸颊透出更深的红晕，像抹了晚霞，“你把船移走好不噻？”
她下意识地将挽在臂弯的箩筐往身前收了收，手指攥紧了筐沿，指节微微发白，仿佛那藤筐是此刻唯一的依凭。
“好……好！”
我像是被她的话烫了一下，几乎是脱口而出，声音短促得近乎狼狈。脑袋里依旧乱麻一团，根本容不得半分思量。我猛地低下头，视线仓皇地跌落在自己沾着河泥的船板上，再不敢抬起来去接她的目光。只觉得脸上那刚褪下去的热浪，又轰地一声反扑回来，烧得厉害。
她是谁？为何我从未见过？
我撑着船，离开了湖湾，来到一棵柳树旁，树下，是我母亲的坟。柳枝已抽了新条，纤细绵长，缀满了鲜嫩的翠色，温柔地拍打着宁静的湖面。那盎然的生机倒映在水中，竟将原本幽蓝的湖水，染得像是沉下了一片永不枯黄的、巨大的绿叶。
我将船缆系在粗壮的树根上，像系住一个漂泊的念想。熟练地搬出小火炉，引燃枯枝，坐上陶罐。河水滚沸，抓一把粗切的野茶末撒进去，茶香混着水汽立刻弥漫开来，萦绕在柳丝间。
这里，是我一个人的茶馆。
我靠着微凉的石碑坐下，肩背仿佛能感受到一份沉静的依托。我将第一碗茶缓缓倾倒在坟前湿润的泥土上，看着它迅速渗入。
“妈，尝尝今春的茶。”我低声说，端起第二碗，抵在唇边，灼热的蒸汽模糊了眼前的湖光山色。
“唉。” 茶水滚过喉头，汇成一小方笨拙的暖，勉强镇住了胸腔里那股没来由的慌。我咂咂嘴，品出的却是野茶特有的清苦，一丝凉意返上来，混着氤氲的茶汽，竟毫无预兆地熏酸了眼框。
一滴泪毫无声息地滚落，跌进碗里，连个涟漪都没惊起。它来得突兀，走得干脆，甚至不带什么悲喜的情绪，只是身体自个儿决堤了一个口子。
我抬眼望向那片湖湾。芦苇依旧密密匝匝，渐起的晨风将他们摇成一片青黄的浪，哪里还寻得见那抹水红的身影，仿佛刚才那惊鸿一瞥，不过是水汽折射出的一个幻影罢了。
于是，心里头那点刚刚被茶水温热的地方，倏地一下又空了下去，漫上来一种摸不着边的冷。是失落么？ 我也讲不清。只好默默收起陶碗，泼熄了炉火。
“妈，回头再来看你。”
我解开缆绳，将船身掉头，不再看向那片空荡荡的湖湾，而是驶向日常打渔的、更开阔的水域。仿佛只要不回头，那阵没来由的空冷，就能被甩在身后。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