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停了,一切都归于平静。
我,当然知道,皖河里流淌着我的血液,澎湃着我的心跳,它具有我的一切——即使是生命。可是,它贪婪,它无偿,它毁灭了我对它所有美好的幻想。如今的我,早已一无所有。
我受够了。
受够了这不公的命途,受够了这无休的流离,受够了这烙印般刻在骨头上的“不详”,受够了这故乡给予的冰冷驱逐,受够了这河水无声的嘲弄与吞噬。
但——
我摊开双手,粗糙的掌纹里嵌着洗不净的泥沙。我低头凝视水面,浑浊的倒影里,那沟壑中的双眼依旧燃烧着。胸膛深处,那颗被风沙灌过、被屈辱碾过、被恐惧冻过的心,仍在沉重而有力地搏动。
“咚…咚咚… ”
缓慢,滞重,如同河底巨石滚过。每一次搏动,都拉扯着那些深可见骨的旧伤疤,带来一阵阵钝痛。这痛楚如此真实,如此粗粝,如同鞋底摩擦着码头冰凉的青石板,如同粗瓷碗沿硌着指腹的老茧。
至少,我还活着。
活着,就是这无情的皖河留给我最后的、最深刻的印记,也是它无法最终夺走的证词。这活着,没有柳才爷茶馆里短暂的暖意,没有父亲小船上的安稳,甚至没有咆哮后畅快的虚无。它只是这具被风沙和岁月反复捶打过的躯体,沉重地扎根在岸边,感受着脚下泥土的湿冷,感受着胸腔里那颗心在钝痛中执拗地跳动,感受着血液在血管里奔流——那奔流的声音,与远处河水沉闷的推涌,渐渐混为一体,分不清彼此。
后来,我用积蓄买了一条几经转载,满是岁月痕迹的破败渔船。深夜,无眠,我俯身拂拭木纹花色,擦去它沾染着的灰尘。
我要逃。
逃向那片埋葬了父亲骨殖、也带走了母亲最后一丝温热的水域——漳湖的心脏。
岸上已无立锥之地——柳才爷枯指戳出的驱逐,茶馆伙计惨白脸上阴鸷的窥探,李麻子淬毒的唾沫星子......岸,是烙着“煞星”印记的刑台,是流放灵魂的荒漠。唯有湖心那片永恒的白昼,那片埋葬了所有开始与结束的深渊,在透出一丝幻得幻失的光晕——即使湖啸再临,那毁天灭地的巨浪,在沉入永恒的深渊后,也将归于死寂的虚无。那里的喧嚣,是吞噬一切的静谧;那里的毁灭,是万籁重生的开始
船,是一叶浮萍, 在青山与薄雾的掩映中漂浮。而我,是浮萍上的羁旅客,载着轻舟,游荡在无人的仙境。但是......岸上的一切——那片沉默燃烧的油菜花田,那座浸没在油菜花田里的戏台,那个恢宏气派的牌坊——都退化成模糊的剪影,最终消失在迷幻的光晕之中。我闭上眼,感受这亘古不变的湖风,微凉、亲切。
其实,我本应该热爱这里的一切。
船影隐逸在芦苇荡深处,夜色渐浓,只余桨起桨落,划开靛青的水面,低回着“簌簌”的清响,仿佛密语与长夜相酬。
水波尚未抚平,远方水面忽地“咕咚”冒出一颗水泡,旋即碎散——接着又一颗,再一颗,似是青鱼在黑暗中试探着跃动,搅碎了满河的银鳞。须臾间,一切复归沉寂,仿佛刚才的骚动不过是夜神轻叩水府的门扉。那细碎的涟漪最终消尽,水波重新凝成一面幽邃的镜,倒映出点点摇落的星光,也映照出芦苇丛中明灭不定的几点淡绿萤火。
桨声暂停,人与船皆屏息凝入这无边暗色里,恍若化作了水墨画中淡泊的一笔。
娘娘庙的更钟又一次浮起,声波推开夜的帷幕,层层漾向河心。船身随水波微微摇晃,仿佛被这青铜的余韵推搡着。
窗棂里透出的烛火,凝成数团温润的光晕,像寰宇中的星辰——它们悄然悬在幽蓝的夜幕天际,与真实的冷月遥遥相望。几点流萤突然从苇丛深处逸出,拖着淡绿微芒,低低掠过水面,仿佛要衔起那些沉落的碎银,却又似被钟声惊扰的鱼群,仓惶地滑入更浓的暗处。
钟声的尾韵终于散尽,余下的寂静比先前更沉、更满,淤塞在河道里。桨叶轻轻一点,船身无声滑出,搅碎了水底那轮被萤火擦亮的月影。
我低头瞑目,轻弹一滴泪。
从此,这条船将是我唯一的亲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