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月里,皖河的清晨仿佛能看见月亮。
前山坡是一片油菜花田。清晨,薄雾还未消散,露早已驮着鹅黄花影,睡眼朦胧,耷拉着脑袋。青石码头上铺着晾晒的渔网,在清风中舒展身段。拂晓后的第一缕光洒向湖面,漏过网眼,在青石板上跳着节拍。伢子们蹲在水边,用芦管戳入水底——“噗”水泡炸开的瞬息,激起千道涟漪,倏忽溶进波光尽头。
渔人家多数不再捕鱼,倒做起了船渡。天方拂晓,码头的行人络绎不绝:有挑着扁担要去镇上卖菜的,有背着伢子要到庙里祈福的,还有几个女人,蹲在河边,用棒槌敲着衣服,嘴里“咿呀咿呀”,哼着黄梅调。
“茶馆去的有莫有噻,两块一位喽。”艄公吆喝着。过了一会,见没人上船,便解开缆绳,动了竹篙,往柳才茶馆驶去。
这茶馆开在漳湖边一块狭长形小洲。原先只有老渔夫来避雨,缩在条凳上咂摸粗茶,闲扯哪年捞到过磨盘大的龟,惹得听众们发笑,那时候,邻里邻外都是些熟人。近几年国家发展旅游业,小洲上又引来几家商铺,开在茶馆附近,有周记米行,他家蒸青团的红木甑突突冒汽,甜香味能缠住行人的腿,一块搬来的还有陈氏酒坊,招牌上说锡蛇管里淌出的琥珀光,都能醉倒三只偷嘴的麻雀 ,甚至塞口镇上最大的一家渔市也迁到这里——为了方便做生意 。 渐渐地,旅游大巴碾过青石板,沙洲成了聚宝盆:不出三年,灰瓦白墙的铺子蘑菇似地冒头,商人跺着脚给地皮起名——“六户村”。可柳才爷总蹲在茶馆门槛抽旱烟,笑出一口黄牙:“屁咧!分明是六根不净村!”
艄公把船靠了岸,打个哈欠的功夫,茶馆就沸腾了起来。
“伙计,滚水伺候。”李麻子对着小二嚷嚷着,眼珠子在眼眶转了一圈,又回到个老头身上,“柳才爷,你知道吗?淮生回来了……”
柳才爷从茶雾里抬起脸。青花毡帽下,两鬓霜白如晒干的银鱼鳞,下巴那撮山羊胡沾着茶沫。圆眼镜滑到鼻尖,露出后头一双“混浊的蚌壳眼”:“淮生?漳湖里淹死的淮生多了——”他忽然噤声,烟杆往桌角一磕,烟灰簌簌落在青布鞋上。
“你这老精怪,心眼比渔网窟窿还密!” 李麻子嘬了口茶,咂吧咂吧嘴,凑到柳才爷跟前,热气喷进他耳朵蜗,“就是你当年救下的那个淮生。”
柳才爷的烟杆“当啷”砸在青石板上。 那截老竹筒滚了三滚,烟锅里未熄的炭火溅出来,烫穿了地缝里一丛青苔。混浊的蚌壳眼骤然收缩,镜片后的瞳孔像受惊的河蚌,猛地吐出两点寒光。李麻子抓着他的手不放,讥笑的脸上挤出一丝恶狠:
“怎么,怕了?”李麻子不停笑着,将柳才爷锁在了他的跟前,“谁让你救那个畜牲的,现在知道怕了,知道他是个灾星了?”
柳才爷枯枝似的手指突然痉挛着抓向心口—— 青布衫下有什么东西在突突跳动,仿佛衣襟里揣了尾离水的活鱼。满堂茶客都听见了,那“噗通噗通”的闷响撞得陶碗在嗡嗡震颤。
“十五年前七月半……”柳才爷喉头咯咯作响,每个字都像从淤泥里抠出来的,“我亲眼见龙王爷的‘黑鳍划过程家船底’……”
话未说完,他猛地佝偻下腰,呕出一口茶水。褐黄的茶汤在青石板上蜿蜒,好像聚成个扭曲的船形水印,船头直指漳湖方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