齐云没想到的是,高晓斌离开高家河后就再也没有回来。
一只脚迈进了腊月的门槛,齐云就掐指头算着高晓斌该回来了。她每天都要往大队部跑上几趟,看有没有她家的信。每回都是兴冲冲地去,耷拉着脑袋失落地回来。
她还是满心欢喜地张罗着过年的事情,把窑洞里外收拾一新,早早地贴上了春联,又到白云街上去,把攒了半年多的鸡蛋卖了,割了四斤羊羔肉,又咬咬牙给他买了两包纸烟一瓶西凤酒。
孩子们也眼巴巴地盼着大大回来。大大说了,过年回来的时候,要给他们买好吃的水果糖,买好看的新衣裳。
直到过了正月十五,高晓斌还是没见踪影。他该不会出什么事儿吧?齐云的心一下子揪了起来。她把孩子们托付给邻居的四婶,打算到城里去找高晓斌。过年的羊肉还一直留着没舍得吃,她给孩子们切了一小块,剩下的全装进布兜里,连同烟酒一起带在身上。
齐云先坐大队运化肥的马车到白云街,在收购站等了半天才等到一辆往县城送绵羊的卡车,给司机说了不少好话,塞了两个煮鸡蛋,司机才不耐烦地摆摆手让她挤上去。一路上她紧紧地搂着布兜,圪蹴在羊群中间,沾了一身的尿臊味。到了县城,已经没了去地区的班车。这时齐云才感到饥肠辘辘,浑身像散了架。她只好倚着墙根坐下来,啃了块随身带的窝窝头,又到门口的水龙头上接了一掬凉水喝了,然后在候车室里蜷缩了一晚上,第二天坐上去地区的班车。
到了省城齐云就彻底抓瞎了,到处都是高楼大厦,街上车水马龙,打听了半天才打听到师大的大概方位。
学校还没开学,空旷的校园里冷冷清清的,青砖铺砌的林荫道上落满了枯黄的梧桐树叶,风一吹便刷啦啦飞起来,打着旋儿卷向空中。齐云用手搂着鼓鼓囊囊的布兜,仰起脸看着空中飞舞着扑簌簌落下来的树叶,她仿佛一下子回到了北京的胡同里,回到了中学的校园里。
若不是嫁给了高晓斌,若不是有了那两个拖油瓶,她可能早回北京了。不,北京她是不愿意回去的,她宁愿呆在陕北那个鸟不拉屎没人知道的地方,也不想和那两个瞅着她就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的后妈住在一个屋檐下。她们老在背后挤兑她,说她是个赔钱货,是母亲和别的男人生的,和父亲一点都不像。
欸,这就是命运呀,既是不回北京,她如果参加高考,这会怕也坐在这大学校园里了。这就是命啊,你不服都不行。不过老天还是公平的,那边缺少了一块,这边就会给找补回来。高晓斌不是就顺顺当当地考上大学了么?这和她考上还不是一回事么,这苦日子总归是有了盼头。这么想着,齐云的心底里就倏然腾起一股暖流,像过电一样,很是受用。她压抑不住内心的喜悦,边走边打听,找到了学校后边的一排宿舍前。
“一二三……”她拧过脸数叨着,应该就是这里了!她抬起手正要敲门,里边传来呵呵呵的嬉笑声。她轻轻地咳了一声,里边的人听到响动声,吱拗一声拉开门。
一位穿着时髦,留着齐耳短发的女子翘着二郎腿坐在床沿上,高晓斌手里拿着削了一半的苹果,站在门里愣住了:“你怎么来了?”他小声问了一句。“这是谁呀?”女子止住了笑声,盯着齐云问道。“哦,是、是一个远房亲戚。”高晓斌尽量地掩饰着脸上的慌乱搪塞道。
“亲戚呀?咋没听你说过有啥亲戚!”女子站起来不屑地打量着齐云:“那好,你们拉拉话,我先走了。对了晓斌,晚上我在小礼堂等你,记得一块去看电影哦!”
瞅着女子离去的背影,齐云手里的布兜啪地一声掉在地上,她怎么也接受不了刚看到的一幕:“我急嚯嚯地跑来,还以为你出了啥事,原来你不回去是在这里忙着和人谈情说爱呢!你拿我当傻子了?!”
这突如其来的打击,如一瓢冷水兜头浇了下来,浇得齐云浑身冰凉,内心深处喜悦的火苗一下子就被浇灭了。她站在那,气得脸都变绿了,一排细碎的牙齿在嘴唇上咯出一道深深的血印儿,泪水像决堤的珠子顺着脸颊哗哗地流下来。“你听我说……咱好说好散嘛……”高晓斌嗫喏道:“本来我是要等到暑假回去和你说的,没想到你却跑来了……”“哦,原来你早就拿定主意了,怪不得不回去了,连信也不写了,我们娘三还在屋里傻傻地等你呢!”齐云再也忍不住内心的委屈,跺着脚嚎啕大哭起来:“高晓斌,你要是还有点良心,咱就好好地过,你要是没那良心,就叫野雀雀掏!”
“这里是大学校园,你别哭闹好不好,让人听见还以为我把你怎样了呢!”高晓斌黑着脸道。齐云知道这桩婚姻已经走到了尽头,没有了挽回的余地。她已经被眼前的这个男人气疯了,绝望、愤懑、憋屈一股脑涌上心头,她扑上去揪住高晓斌的衣领,愤怒地撕打着,昏厥过去。
等她醒来的时候,已躺在一家小旅社的床上,高晓斌垂头丧气地坐在床沿上。“你走吧——我只当是你死了,只当是我从来不认识你这个人!”她坐起来,指着门外吼道:“你滚,你个陈世美,我不想再看见你!”高晓斌就借坡卸驴,站起来走了。她的心已失望到了极点,感到四肢冰凉,像跌进了冰窖里,冷得瑟瑟发抖。
齐云又回到了县里。下了班车,灰蒙蒙的天空飘起了雪花,她回头看了一眼来时的路,路就白了,眼里也模糊了。她忍不住又坐在地上哭起来,一个老爹筒着手颤巍巍地走过来,在她跟前停下说:“这闺女,大冷天的不回家,在这里哭啥哩嘛。”她也不说话,只是一个劲地哭。
不行,我不能就这样被打垮了,那岂不是更让人瞧不起?!齐云停下哭声,用袖子擦了擦眼睛,强打起精神回到了高家河。
自从回来后她像变了一个人,脸上再也没了笑容,下地干活也没了咯咯咯的笑声。她拼命地劳动,拼命的做家务活,用劳动发泄着内心的苦楚。下田里挖地的时候,双手紧紧地攥着䦆头把子,手心都磨出了鲜血,仍一下一下狠劲地挖着,像要把脚底下的地挖穿了挖个底朝天。
队里的人隐隐地知道了一些内情,私下里都替齐云感到惋惜和不值。
齐云,这个骨子里透着一股子倔强的北京女知青,心里憋足了一股劲,她就是要让高家河的人看看,让高晓斌瞧瞧,她齐云离了男人照样能把日子过得红红火火,照样能把一对儿女拉扯成人!照样能在这高家河站稳脚跟,干出一番名堂来!
包产到户,生产队散伙的时候,给齐云分了一头瘦骨嶙峋的老叫驴。大晌午的,火辣辣的毒日头下,齐云套上叫驴在院子里磨包谷糁子,闺女在一边独自玩耍,儿子叉开腿坐在地上哇哇地哭闹不止,一泡尿从屁股下流岀来,溻湿了半条裤子,他用手抓起来,在脸上一绺一绺抹得五马六怪。
驴已晒焉了,有些极不情愿,仰起脖子嗯昂嗯昂叫着,不肯往前走。看来这日子是实在过不下去了,连驴也闹别扭,想要罢工。她用棍子狠劲抽着驴屁股,驴索性卧在磨道里不动弹了。一只老鸦落在头顶的光秃秃的树枝上,咕儿咕儿叫着,似在看笑话。
齐云气得扔掉棍子,挥手乌什乌什地吆着老鸦,一屁股跌坐在磨道里,拽过儿子楼住抹起眼泪来。
齐云打小骨子里就有股狠劲儿,那股犟劲儿上来,谁想拦也拦不住。她说:“离了驴肉还不上酒席了?既然命苦摊上了一个忘恩负义的男人,就得打没男人的主意,不能就这么认怂,就这么趴下了,那样的话,甭说旁人,我自个都瞧不起自个! ”又嘀咕:“人的惰性都是惯出来的,你不对自己狠点,这日子就没个出头之日!”她一狠心,干脆把坡下的麦子地全翻了,栽上了果子树,又赊了几头猪,养了一群羊。
几年后齐云就在高家河男人们惊异的目光中改换门庭,带着一对儿女搬离了半坡上生产队给分的窑洞,在塬上头的村街盖起了三间让人眼红的青砖大瓦房,檩条、椽子全是从东北运过来的松木,连一个杂木楔子都没有。门楣、窗棂、屋里的家具,也请了白云街上最吃香的老木匠打制,花了整整两个月时间,全刷了红漆,看着都喜庆。
搬家的时候,齐云杀了一只羊,特意把村里几位年老的长辈和关系要好的邻居请到新房里,摆了几桌酒席,羊肉烩面片敞开了吃,烧酒放开了喝。
对齐云来说,这回总算是扬眉吐气,在人面前把头给抬起来了。用高家河人的话说,这叫在人前把势扎起来了。“你说高晓斌那个瓷怂闷种,八成脑壳让叫驴给踢了,这么好的、打着灯笼都寻不下的媳妇儿,居然给一脚踹了。听说在城里找的那个二房媳妇,都这么多年了,草鸡不下蛋,还肚子平平的,像个瘪塌塌的空口袋。”
“今儿高兴,咱不提他!”齐云端起酒杯招呼:“来,咱喝酒!我敬老少爷们一杯薄就,感谢大伙这么多年对我们娘三的关照!”
一个城里来的女知青,一个人拉扯两个孩子,能把日子过得如此红火,高家河的老少爷们不仅刮目相看,且自愧不如。
秋天的高家河,像有钱人家出阁的大家闺秀,不施粉黛,也美得令人窒息。蓝天白云下,火红的高粱穗子似喝醉了酒的汉子摇摇晃晃,扎着红头绳的包谷则像发情的婆姨,挺着胀鼓鼓的奶子,一颤一颤地摇摆着翠绿的裙子手舞足蹈,园子里的果子像一盏盏红透的小灯笼挂满了树梢。无定河唱着酸曲儿,从毛乌素沙漠一路下来,腾着细浪,在山坡下打了个滚儿就软声细语地向东流去。
齐云把养拦到山坡上,挽起裤腿,下到河滩里,撩起清亮的河水洗洗手,坐下来给小雪梅梳理着辫子,把她打扮得像样板戏里的铁梅一样,在河滩上一比一划教她“唱,念,做,打”,吊嗓,托绢、抛绢、转绢,翻鹞子……
这小姑娘生得机灵,从小就有唱戏的天分,戏词听一遍就记住了。入冬时节,白云街上逢庙会,齐云牵着两只羊到街上去卖,一眨眼的功夫小雪梅就跑得不见了人影了。她拧过头问坐在地上玩蛐蛐的儿子:你姐姐呢?儿子茫然地摇摇头。齐云有点着急起来,就沿着路边的店铺,从街北头向南头找去,到了老戏楼那一块,人头攒动挤得水泄不通,原来是县剧团被请来唱大戏。齐云费了好大劲儿,才挤到戏台子跟前,大老远就瞅见雪梅站在台下的石墩上,仰起小脸神情专注地朝台上看着,一双小手还在胸前比划着。这怂孩子,齐云气不打一处来,上去就在她屁股蛋上拍了两巴掌,拽着胳膊拉出了戏园子。这孩子还死犟,到了围墙外边,又挣脱跑了进去。
回到家,齐云还生着气,就让雪梅在院子里罚站。这丫头倒好,站在院里的石磨盘上,仰着小脸,一招一式地比划着唱起来:“奶奶,您听我说! 我家的表叔数不清,没有大事不登门。虽说是亲眷又不相认,可他比亲眷还要亲,爹爹和奶奶齐声唤亲人,这里的奥妙我也能猜透几分。他们和爹爹都一样,都有一颗红亮的心!”
“哎呦喂——你瞧这小模样,再听听这嗓子多脆活呀,没看出来我们雪梅还会唱戏呢!”隔壁的四婶过来串门子,一迈进院子就被这小丫头给迷得神魂颠倒,一个劲地朝屋里喊着:“不得了咧,齐云你快些来看,这高家河怕是要出人稍子呢!”
齐云撂下擀面杖从屋里出来,两只面手在围裙上揩着,偏着脑袋绕着石磨盘转了一圈,脸上就乐开了花:“哎呀妈吔,我咋就没瞧出来,你个碎人儿还有这本事呢!”她上去就抱起雪梅,在她额头上响响地亲了两下。
齐云在北京的戏园子里看过京剧,小时候也是个戏迷。她想,这丫头打小没爹,可不能让我给埋没了,说不定稍加指点将来还真能成个角儿呢!
齐云一高兴跑到白云街的供销社,扯了几尺红底碎花的灯芯绒和翠绿色的绵绸,回家照着年画上铁梅的穿着,给雪梅缝了一身戏装,放羊的时候就带着她到河滩里排练。
正午的阳婆下,雪梅穿着红艳艳的灯芯绒上衣和一条翠绿色的绵绸裤子,一只脚点着地,一只脚朝后抬起,两手向前举起,敞开嗓门唱道:“听奶奶讲革命英勇悲壮,却原来我是风里生来雨里长。奶奶呀,十七年教养的恩深如海洋,今日起志高眼发亮……前人的事业后人要承当,我这里举红灯光芒四放......”
“吆,这活脱脱就是一个小铁梅么!”齐云乐得眉开眼笑:“再这样练下去妈可教不了你啦,怕是要把你送到县里的戏校去呢,可不敢给耽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