团里排《桃花扇》,尚团长特意让高雪梅和扮演候朝宗的小生关振东配戏。关振东长相英俊,父母都是县教育局的干部,他本人也是团里重点培养的台柱子。尚团长已经注意关振东有一段时间了,他发现关振东对高雪梅似乎有点那个意思,就把苗小红换下来,让高雪梅来演李香君。
这天关振东和高雪梅在排练场二次排练,尚团长也来观看。高雪梅一甩长袖开口唱道:“原来姹紫嫣红开遍,似这般都付与断井颓垣。良辰美景奈何天,赏心乐事谁家院?”关振东上前一步接上:“今夜晚到此间真如梦境,又是惊又是喜五内不宁。可叹我避难人飘泊无定,只有这一寸心报答娉婷。”
“好好,唱得好!”司鼓冯老师拍着手喝彩。尚团长瞅着台上一招一式配戏的二人,摇摇头道:“我咋看这没戏呀!”冯老师不明就里,问道:“怎么就没戏啦?唱得多好呀!”“你不懂”团长说:“敲你的鼓去!”
看来关振东是剃头挑子一头热了,高雪梅不知是没意识到关振东对她的爱慕呢,还是压根就对他没那个意思,总之她是一门心思都在唱戏上了,除了唱戏,俩人再没任何接触。
后边几次排练完,关振东就邀请高雪梅出去吃夜宵,她婉拒了,说累得骨头架都快散了,想早点回去睡觉。
关振东照例送高雪梅到剧团旁边的巷子口,望着她走进巷子里的背影,他叹了口气,转身准备离开,黑暗中有人拽了他一下,他扭头一看是苗小红。
走,我请你吃铁锅炖羊肉去!苗小红说。关振东本来不想去,但看苗小红兴冲冲的盛情难却,便跟着去了。
羊肉炖好,在小铁锅里咕嘟咕嘟冒着热气儿,苗小红撒上葱花香菜末,先给关振东盛了一小碗,又要了两瓶啤酒。关振东说嗓子有点不舒服,明天还要排练,不敢喝。苗小红就仰起脖子把两杯都喝了,又满上一杯。关振东说:“你也少喝点!”“没事儿,好不容易高兴一回!” 苗小红端起酒杯盯着关振东问:“你是不是还放不下那个小贱人?”关振东啪地将筷子拍在桌上道:“你不许背后这样说她!”“好好,不说她!”她忙陪着笑脸给他夹菜:“你不喝酒,就多吃点菜,这羊肉补身子!”
看来苗小红酒量也不怎么样,喝完两瓶啤酒,便有点舌头发硬,走路也摇摇晃晃地站不稳了,关振东只好送她回家。
到了家属院,上楼进到房间,苗小红拽着关振东不让他走,上前把他摁坐在沙发上,黏黏糊糊道:“你先坐一会儿,我去给你倒杯水。”
等了一会儿,苗小红光着腿,穿着拖鞋,披了一条浴巾从卧室出来,走到他跟前一松手,浴巾就滑到了地上,她便赤条条一丝不挂地扑进了关振东怀里。
“你喝多了,别这样!”关振东站起来往后缩着,欲夺门而逃。“我没喝多,我清醒着呢!”苗小红死死地抱住关振东,把他摁倒在沙发上。“我今儿豁出去了!”苗小红压在关振东身上,嘴里喘着粗气道:“姐就给你来个霸王硬上弓,我就不信收服不了你,我就要把你变成我的男人!”
再排练的时候,关振东见了高雪梅便有点不自然,高雪梅却像什么事也没发生一样,还和往常一样排她的戏。她越是这样,关振东越是心里难受,排到最后就排不下去了,推说身体不舒服,早早回家了。
不久,团里的人就都收到了苗小红和关振东的结婚请柬。高雪梅也收到了一份请柬,苗小红还再三叮嘱她到时候一定要赏光,她笑着答应了。
北京的齐海大哥又给齐云来信了,还寄来一笔钱。信上说大妈这两年身体不大好,且每况愈下,想在有生之年见上齐云一面。齐云正在犹豫要不要回趟北京,四婶打发儿子来县城找她,说村里修路,高增印那二杆子货把她家屋后的半边墙给推倒了。
高雪峰一听就毛躁起来,嚷嚷着要回去找高增印算账。齐云说:“你哪是人家的对手,你还是在这里安安生生地呆着,省得给我回去惹事!”
高增印是老书记高玉佩的儿子,他大退下来后把儿子扶持起来当了村主任,新选上来的支书是个老好人,说话不管用,村上的事基本上是高增印一手摇。
高家在白云山上开了一个采石场,要往镇上修一条柏油马路,正好从齐云家屋后经过。事先村里也没打招呼,就叫人把铲车开来,将齐云家屋后的一面墙和墙内的茅房推倒了,望着半边塌下来的茅房,齐云气得圪蹴在地上说不出话来。这不是欺负人么,齐云放下手里的包袱就去村委会找高增印。
高增印正低头看文件,见齐云进来,乜了一眼,头也没抬。齐云过去拍拍桌子道:“你咋连声招呼都不打就把我家的墙推倒了?”“这修路是给大伙办好事,一村人都同意了,还用给你打招呼么?!”高增印说:“不过你可以说个数,那一堵墙的损失村上给你赔!”“这是钱的事儿么!”齐云气呼呼道:“村里修路是好事,我当然得支持。但总得打声招呼呀!”高增印瞪着眼道“已经这样了,你就说吧,想怎么解决!”“你但凡把我当个人招呼一声,我齐云也不是不讲道理,村里修路从这过,我一分钱不要!但你不打招呼就把我家的墙推倒了,你今个要不说出个样样行行来,你就是给三万块钱我也未必答应!”“你这不是胡搅蛮缠么!”高增印说:“你要这态度,村里没法给你解决!”“你不解决我就去找镇上,我就不信还没个讲理的地方了!”
齐云从村委会办公室出来,村会计高明放跟出来拽她,高增印摆摆手说:“你别拦挡,丢开了让她去告呗,她爱上哪告就让她上哪告去!”“你——”齐云气得心口发疼,捂着肚子蹲在地上。四叔和四婶担心闹起来就跟了过来,见齐云蹲在地上脸色煞白,就把她扶起来搀到了村委会对面的诊所。
齐云躺在诊所的床上挂吊针,村会计高明放拎着一盒饼干进来,他把饼干放到床头柜上说:“主任让我来看看你。”齐云还在气头上,她一抬手把饼干拨到了地上,转过脸说:“你去告诉高增印,他不是说让我爱上哪告就上哪告么,镇上我也不去了,刚好我要回趟北京,我直接去北京告,明儿就走!”
高增印听说齐云要去北京还是有点慌了,他知道跟齐云一起下来插队的那个张伯阳在国家的一个部委当上了副局长,这齐云要去找他,弄不好就把事情给整大了,对镇上、县上影响都不好。“这可咋办?这娘们就是个二百五,她可啥事都干得出来!”高增印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坐卧不安,他给镇长打了个电话,镇长说:“这件事一定要处理好,不管采取什么办法,绝对不能让她去北京,进京上访对镇里县里影响都不好!”
天擦黑的时候,齐云挂完吊针刚回到家里,高明放就跟了过来,他咯吱窝里夹了一个黑色的塑料袋,鼓鼓囊囊的,进了门说:“主任叫我给你送钱来咧!”齐云说:“你拿走,这钱我不要!”“你看你,咋还跟钱有仇呢!” 高明放说:“你也甭多想,这钱和修路的事没干系,是给你看病用的。主任说了,你病倒了,多少和村里有些关系。这是三万块钱,你拿着先看病,等病看好了,你该上哪告还上哪告去,村里保证不拦着你!”高雪梅说:“看病也要不了这么多钱!”
高明放把钱放到桌上,掏出一片白纸和钢笔说:“反正我就是一个跑腿的,钱送到了,你给我打张收据,就说收到村委会三万块钱,签上名字就成,让我回去先把差交了。至于这钱你若实在不愿意要,可以还给主任,他把收据再还给你不就结了!”齐云听着有些道理,也不想让高明放夹在中间左右为难,就按他说的,收下钱打了张收据。
事情并非高明放说的那么简单,第二天一大早,一辆警车鸣着警笛开进高家河,到了村头停下来,几个人跳下车进到院里,不容分说就把齐云给抓了起来。
原来村委会报案,说齐云以到北京上访要挟,敲诈了村里三万块钱。
望着绝尘而去的警车,高增印嘿嘿冷笑道:“你不是要去北京告状么,这回我把你放到牢靠处,看你还咋告!”
高雪梅都快要急疯了,她跑到公安局去找人,公安局说案件正在侦办取证阶段,不能见当事人。她又买了一大堆东西,回高家河去找高增印。高增印说:“你妈也真是糊涂,你说这事咋能威胁村上呢,还收了钱。不过你放心,村里会如实说明情况,争取公安机关宽大处理!”
高雪梅一走,高增印就关上门,面带愠色,拉下脸对高明放说:“这回可一定要咬得死死的,让她翻不了身,把牢底坐穿,我就不信治不了她!” 高明放说:“哥你这是要报当年的仇呢,谁让她不识相,嫁给了高晓斌那个陈世美,还被踹了!” 高增印说:“快闭上你的臭嘴,说给我皮干!”
高雪梅回到剧团,尚团长和冯老师都过来帮着一起想办法。高雪梅抹着眼泪道:“这可咋办呀?看来这回真麻烦了!” 尚团长说:“要不要去省厅找找高处长?都这个时候了,救人要紧!毕竟他的路子比咱宽!” 高雪梅说:“不用,我妈已经跟那个人没任何关系了,这事我自己想办法!”尚团长再没说啥。
法院一审宣判,认定齐云以上访相要挟,收取村委会三万块钱,证据确凿,已构成敲诈勒索、寻衅滋事罪,判处有期徒刑三年。尽管法庭上齐云再三申辩,自己没有以上访要挟,向村委会索要钱财,钱是村会计执意留在她家的,但却提供不了任何人证物证。
一审宣判后,高雪梅请了律师提起上诉。律师去了好几趟高家河,但没人出来为齐云作证。“看来二审获胜的希望比较渺茫,你要有心理准备。”律师对高雪梅说:“现在唯一能翻牌的机会就是村会计高明放能站出来作证。”高雪梅摇摇头道:“可能性不大,我知道你也尽力了!”
果然,二审判决驳回上诉,维持原判。
齐云入狱后高雪梅四处托关系,为她妈申诉,剧团演出的事就暂且搁置下来。“看来雪梅这一时三刻是上不了台了,这样下去也不成,全团百十号人要吃饭呢,演出是断不能停的。”团长就又把苗小红给用起来。
高雪梅去看守所探望她妈,齐云精神状态很不好,一个多月时间,她头发几乎全白了,额头爬上了几道深深的皱纹,眼眶也凹了下去,看人目光呆滞,从头到尾老是重复着一句话:“我没要挟,我没要他们的钱……” 高雪梅忍不住就哭了。看来妈一定是受了很大刺激才变成这样,她恨自己无能,眼看着妈被冤枉,却无能为力,不能替她洗刷冤屈。她托人找到看守所长,提出要为妈申请保外就医、监外执行,但所长说: “你妈还未达到严重疾病范围,不符合‘生活不能自理’规定,不具备保外就医条件”, 并加上一句:“寻衅滋事罪,暂时没有生命危险是不能办理监外执行的”。
高雪梅还是不死心,她相信妈不会糊涂到那一步,更不会干出敲诈勒索的事情来,她向团里请了长假,决心要为妈讨回个说法。
高雪梅又去了几趟看守所,回来把自己关进屋子里,写了厚厚的一摞申诉材料,拿到剧团门口的打印部复印了,寄到省里、市里的检察院和法院。信寄出去了,她感到自己的心也被掏空寄走了,却悬在半空中没了音讯。
这样死等也不是个办法,高雪梅就到地区行署去上访。行署信访办的人看了材料摇摇头说,上访材料你可以放在这里,我们也会按照规定转到地区法院去处理。但已经判决的案子,铁证如山,你又没有为你母亲洗脱罪名的证据,估计是不会有啥结果的。
高雪梅近一年时间没上班,剧团的演出和票房收入一落千丈。尚团长已退了下来,文化局考察后把苗小红提成了团长。这期间县里兴起了一股流行歌舞风,年轻人闲下来不是坐在电视机前看连续剧就是往歌厅里跑,很少有人来看戏。苗小红就把剧团的人分成几拨,排练歌舞,又把年轻人都撒出去揽活,不论红白喜事、单位开业还是娃过满月都接,揽的活多就提成多挣得多,揽不到活就只能领几百块钱的基本工资,生活都成问题。
高雪峰已和苗小红的妹妹苗小倩住在了一起。苗小红当上团长后他一下子成了团里的红人,整天跟在苗小红屁股后头,姐长姐短,叫得可亲热了。其实苗小红重用高雪峰还有一个不为人知的原因,就是省厅的高处长亲自打过招呼,让她对高雪梅、高雪峰姐弟俩关照着点。团里的经费还攥在处长手里,是不敢得罪的。再说她有点私心,想给自己找个靠山。高雪梅那么高傲的一个人,肯定不愿接受她的关照,她也懒得搭理她,索性发个基本工资,由了她去闹腾。高雪峰看样子迟早要成为自己的妹夫,她是真的想用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