齐云同父异母的哥哥齐海寄来一封信,信上说,政府落实政策,把文革期间没收他们家的四合院给还了回来,希望齐云抽空回一趟北京,商量商量怎么处置。
这节骨眼上,县剧团到白云街来招演员,齐云看完信就收起来,带着雪梅去了白云街。
说来也巧,齐云以前认识的那个公社书记尚晓武调到县剧团当团长了,这次正是他带人来白云街招演员。刚开始尚团长还没认出她来,她提醒道:“我就是高家河那个北京来的知青,那回撵到你屋里……” 不等她说完,尚团长一拍脑门道:“你瞧我这记性,想起来了,还真是你!哎吆,这才几年不见,娃都长这么大了!快让娃准备一下,先上台给咱唱上一段戏听听!”
雪梅也不怯场,穿着红上衣和那条翠绿色的绵绸裤子,跑上台去,双手向空中一抛,转身一个劈叉,跳起来,抬手唱道:“听罢奶奶说红灯,言语不多道理深。为什么爹爹、表叔不怕担风险?为的是:救中国,救穷人,打败鬼子兵!我想到:做事要做这样的事,做人要做这样的人!”
“哎哟哟——好好好!”尚团长和剧团的几个人都看得目瞪口呆,一个劲儿鼓掌叫好。尤其是那个司鼓冯老师,眼睛睁得跟老碗一样,啧啧道:“你瞧这丫头,这小蛮腰多软和呀,这扮相,还有这嗓音,真是绝了!”“可不是么!”尚团长说:“看来这回咱到白云街没白来,想不到在这里还能遇上这么好的戏苗子!”
齐云面露喜色,怯怯地问道:“尚团长,这么说我娃能招上了?”“当然能招上了!”尚团长拍拍雪梅的肩膀道:“我给你说,这个娃娃我要定了!她将来肯定要红遍全地区!”齐云听了扑通一下跪倒在地上,激动得抹着眼泪花花抽泣道:“谢谢团长收下我娃,您真是我家的大恩人!”
尚团长忙扶起她:“快起来快起来,现在可不兴这个了!要说我还得感谢你呢,你给咱剧团培养了这么好的一个苗子!”齐云听了又扑哧笑了。
高雪梅就这样进了县剧团,一边排练一边学习文化课。尚团长专门给她开了小灶,亲自帮她过台词,让团里演铁梅的台柱子苗小红带着她排练台上的基本功,帮她纠正发音。这小姑娘还真能吃苦,晚上剧团的人都睡了,她还在练功场上一个人练卧鱼、拿大顶、翻鹞子,练得身上的衣服都湿透了,全黏在胳膊腿上,仍咬着牙一遍遍地练习。
齐云隔三岔五地搭白云街拉货的顺车来一趟县里,每回来都大包小包地带着自家产的苹果、红枣、小米,让雪梅分成几份,给尚团长、冯老师、苗小红挨个送到家里去。她说:“这些人都是帮过咱的贵人,一辈子都不敢忘了!”
高雪梅十七岁的时候,登台唱主角一炮走红,紧接着一场挨一场地演,场场观众爆满,掌声雷动。后来,她除了演样板戏《红灯记》里的铁梅、《洪湖赤卫队》里的韩英,还排了传统的秦腔剧目《火焰驹》、《白蛇传》、《杨门女将》,将戏演到了地区的人民大剧院,名气也更大了。她扮演的穆桂英,英姿勃发,形神兼备,令人过目不忘。她每次演出完谢过幕,卸了妆出来,还有不少戏迷在台下候着,迟迟不愿离去,想再一睹她的风采。
高雪梅一下子走红,让苗小红在剧团的地位受到了实实在在的威胁和挑战,团里排练的几出重头戏,都是由高雪梅唱主角,她演配角。难怪有人说,教会徒弟,饿死师傅。苗小红嘴上不说,心里多少还是有些不美气。有几回高雪梅兴冲冲地请她去排练,她都撅着脸,推说嗓子不舒服,钻在屋里连门也不开。
“她那人就那样,见不得别人比她演得好,娃你甭理她,咱练咱的,离了狗屎还不上筵席了!”冯老师说:“雪梅你放心,你是凭真本事唱出来的,你现在的唱腔、台上的功夫,别说是咱县剧团,就是地区剧团也挑不出几个来。你冯老师任何时候都支持你,你想啥时候练,你冯老师就啥时候给你敲!”高雪梅激动地点着头。“也算我一个,陪咱雪梅练练!”高雪梅回头一看是尚团长。
高雪梅练的还是《红灯记》,地区文艺汇演,专门点了他们团的《红灯记》,虽说对这部样板戏她已烂熟于心,每一个动作都烙在了心里,但她还是想再顺一顺台词动作,毕竟是参加地区汇演,得做到万无一失。
锣鼓镲钹响起,雪梅向前迈了一步,亮开嗓门唱道:“我爹爹像松柏意志坚强,顶天立地是英勇的共产党,我跟你前进绝不彷徨!红灯高举闪闪亮,照我爹爹打豺狼,祖祖孙孙打下去,打不尽豺狼决不下战场!”
她刚唱罢一段,尚团长上前一步唱道:“好闺女! 提篮小卖拾煤渣, 担水劈柴也靠她。 里里外外一把手, 穷人的孩子早当家。栽什么树苗结什么果, 撒什么种子开什么花!”
“行啊团长,您这是宝刀不老呀!”冯老师调侃道。“哪里,我充其量只能算是个业余的陪练!”团长笑道。
高雪峰初中没毕业就辍学来剧团投奔姐姐了,他说:“姐你都成名角了,我还上什么学?你是我亲姐,你还能不管我啊!你那光不让我沾让谁沾?你就去跟团长说说,给你弟我在团里谋个差事先干着吧!”高雪梅被软缠硬磨得没办法,就去找团长。团长倒是爽快地答应了,给他安排了一个剧务的工作,主要负责剧团外出演出时的装台、卸台,以及布景和道具搬运。
干了没多久高雪峰就撂挑子不想干了,又缠着高雪梅去找团长给他换份工作。他说:“这一天到晚钱没挣几个还累得跟狗一样,我累点倒没啥,主要是怕丢你主演的面子么!”“我不嫌丢面子!”高雪梅说:“你心还大的不行,团长的事既轻松也有面子,你倒是去干呀!”“姐你这不是欺人么!”高雪峰嘟囔道:“算了,你不愿给团长下话,我自己想办法去。”“你可不许乱来啊!”高雪梅警告道。“放心吧,你弟我掂量得来轻重!”
别看高雪峰文化程度不高,情商还蛮高,他平时不吸烟口袋里却不离烟,见了团里的人就拿出来发上一根,并掏出打火机给点上。团长来看排练,大老远地他就把椅子给摆好了,还用袖子揩揩。团长过来屁股刚落座,他就端着一杯热茶递了过来。团长当着高雪梅的面还夸过几回:“雪梅,你这个弟弟蛮有眼色的,人也灵醒。”
果然没过多长时间,团长就给高雪峰换了份工作,让他负责团里对外演出的联络和演员的衣食住行。这下他就有些神气活现了,走在剧团院子里的排练场上,头仰得高高的,还给姐姐要钱置办了一身行头,走起路来,手插在裤兜里,腰杆挺得直直的,吹着口哨,将头发向后一甩一甩。遇到有人装作没看见,他还故意咳上几声。
赴地区汇演取得了圆满成功,剧团一连演了十几天大戏,并应戏迷们的强烈要求,临时增加场次,每天加演两场折子戏,场场观众爆满,把剧院挤得水泄不通,好评如潮。
有天晚上演出完毕,高雪梅正在后台卸妆,高雪峰进来站在她身后说:“姐,有个人想见见你。”“谁呀?”高雪梅问,“你去了就知道了!”高雪峰说着拽上她就走。“我妆还没卸呀——”“没事,这样挺好的!” 高雪峰说。
高雪梅被弟弟拽着,一路小跑来到白天来过的地区剧团团长办公室,高雪峰掀开门把高雪梅推了进去。屋子里亮着灯,沙发上坐着一位干部模样的中年人,四方脸,浓眉大眼,咋一瞅有些面熟。见雪梅进来,他忙满脸堆笑地站起来。高雪梅转过脸,甩上门气呼呼地出来。高雪峰见情况不妙,忙嬉皮笑脸地走上前去,想把她劝回去,高雪梅鼻子都气歪了,一把推开他,一字一顿道:“你以后要再和这个人来往,就别认我这个姐!” “姐,你至于这么大反应么!这仇还能记一辈子?”高雪峰撇撇嘴道:“妈不是也说过么,在外头与人相处,要得饶人处且饶人!”“那是说别人,他另当别论!”高雪梅气得扭头就走。
原来,屋子里的不是别人,就是高晓斌。他后来和那个女同学孟若男再婚,进了文化厅,当上了分管文艺团体的处长。或许是报应吧,他们在一起将近20年了,还没有孩子。
见高雪梅真生气了,高雪峰又低声下气地求她:“姐你就别生气了,那个人我也不想见他,这不是团长发话了么,我不给他面子得给团长面子呀!” “你那点心思我还不清楚?”高雪梅转过脸去吧嗒吧嗒掉着眼泪:“他害咱妈害得还轻吗?你还和他一伙!我这辈子都不会原谅他!”
从地区汇演回来,高雪梅跟团里请了几天假,专门回了一趟高家河,把齐云接到了县城。
这一次,是高雪梅离开高家河后回家住的时间最长的一次。早起她和妈一起到果园里锄地,给大葱培土,回来的时候还摘了一大捧妈种的黄瓜、豇豆、线椒、西红柿。齐云眉开眼笑地看着闺女问:“你想吃啥?妈给你做!”雪梅躺在炕上,瞅着屋顶的阁楼说:“妈做啥都好吃,妈做啥我就吃啥!”齐云从来没这么高兴过:“这死丫头,还学会拍妈的马屁了!”说完自己先咯咯咯地笑了,笑得前仰后合。
整整一晌午,娘俩坐在院子里的杏树下,边说话边摘菜,完了齐云起身进屋去和面,雪梅便跟进来烧火。饭做好了,雪梅一口气吃了三个菜盒子一碗蒜水面,手捧着肚子,打着饱嗝,用舌头舔着嘴边,直喊吃撑了。
晚上母女两就躺在一张炕上。瞅着闺女熟睡的样子,齐云脸上又乐开了花,偏着脑袋,胳膊肘撑着炕席咋也看不够。闺女长这么大,她还是头一回近距离这么长时间地瞅着她。都说陕北这地方出美女,她觉得闺女长得一点不比那个“闭月羞花、沉鱼落雁”貂蝉差哪去,你瞧这双眼皮,这笔挺的鼻梁,棱角分明的嘴巴,要多好看有多好看。
真要离开生活了二十年的高家河,齐云还是有点舍不得。但眼下她也想通了,钱财都是身外之物,生不带来死不带去,挣多少是个够呢,一家人能在一起才是最重要的。好在这苦日子总算熬出头了,她心里还是蛮高兴的。
齐云把圈里的猪和羊都吆到白云街上去卖了,又把坡下的果园托付给四叔四婶帮忙照看,她门一锁就跟着雪梅进了县城。
团里给雪梅分了一套两居室的单元房,她简单收拾一下就搬了进去,她和妈住一间,弟弟一个人住一间。高雪峰经常夜不归宿,问起来总是闪烁其词,说是忙完团里的事太晚,怕打扰她们娘俩休息,就在排练室凑合了一晚上。高雪梅担心的是这个弟弟在外边惹事生非,她不止一次看见他挽着外边那些不三不四的女孩子在剧院里溜达,这几天好像一有空隙就往剧团后边的饭堂里踅摸,和苗小红那个在剧团做饭的妹妹苗小倩勾勾搭搭地有点不正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