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晨三点,一声炸雷仿佛在屋顶劈开,整个东麓县为之一颤。顾承坤猛地从一场混乱的梦中惊醒,心脏在胸腔里沉重地擂鼓。梦里,儿子小坤苍白的脸和漫天席卷的暴雨交织在一起,雨水是红的,带着铁锈般的腥气。他粗重地喘了口气,额上一层薄汗。
黑暗中,手机屏幕骤然发出的冷光,像一道凌厉的闪电,划破了卧室的沉寂。那光芒刺得他眼睛微微眯起,也瞬间驱散了残存的睡意。不是寻常的消息提示音,而是县应急办特有的、尖锐得令人心慌的专属铃声——这声音在寂静的雨夜里,比窗外的炸雷更让人心惊肉跳。
他撑起身子,靠在床头,旧军装随意搭在床尾,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樟脑丸的气息。手指有些僵硬地划开屏幕,一行行加粗加急的文字跳了出来,每一个字都像重锤,敲在他的神经上:
【东麓县应急管理指挥部】紧急通知:据县气象局、水文局实时监测,过去一小时,越城岭东麓降雨量已突破100毫米,预计强降雨仍将持续。红土坡、独岭坡、老鸦冲三处地质灾害点风险等级已升至红色,山体滑坡、泥石流可能性极大。请民政局立即启动应急预案,配合属地乡镇政府,于两小时内完成受威胁区域群众安全转移安置工作。人命关天,刻不容缓!
“100毫米……三处地灾点……两小时……”顾承坤低声重复着关键信息,眉头拧成了一个死结。窗外,暴雨如注,疯狂地抽打着玻璃窗,发出噼里啪啦的巨响,仿佛要将这栋小楼吞噬。风声凄厉,裹挟着雨点,一阵紧过一阵。
没有片刻犹豫,他一把抓过那件洗得有些发白、但依旧平整的旧军装。穿衣的动作迅捷、利落,带着一种刻进骨子里的节奏感,仿佛还是二十年前那个在野战部队带着全排冲锋的年轻排长。指尖触碰到肩章早已不在的位置,一种熟悉的紧迫感和责任感瞬间涌遍全身。只是,岁月不饶人,这迅速起身的动作,让他的腰椎一阵酸麻,那是当年军事演习中落下的老伤,每逢阴雨天便隐隐作痛。
他轻手轻脚地拉开卧室门,生怕惊动了隔壁房间。推开一条门缝,里面传来妻子压抑的、疲惫的鼾声,以及儿子小坤身上留置的化疗泵运行时细微的、规律的“滴答”声。这声音像一根细线,日夜牵着他的心。白血病,这三个字足已压垮多少个家庭。他朝里望了一眼,黑暗中只能模糊看到儿子瘦小的轮廓和床边仪器微弱的指示灯。巨额的治疗费用像一座大山,压得他几乎喘不过气,但此刻,还有更急迫的大山需要他去移。
快步走到狭小的客厅,他拿起放在茶几上的保温杯,里面是妻子睡前给他泡的浓茶,但还带着温馨的余温。他仰头灌了几大口,滋润的液体划过喉咙,让他更加清醒。茶几玻璃下压着一张泛黄的照片,是当年野战部队的合影,一群穿着军装的年轻人,意气风发。照片上的他,眼神锐利,腰板挺直。如今,照片褪了色,他的鬓角也染了霜。
他必须立刻赶到局里。经过厨房时,他停下脚步,撕下挂在冰箱上的便签纸,借着窗外偶尔划过的闪电光亮,匆匆写下几个字:“单位急事,药在灶上温着,记得吃。坤”。笔迹有些潦草,却透着不容置疑的坚决。他把纸条放在餐桌最显眼的位置,用儿子的药瓶压好。小坤每天都要吃一大把五颜六色的药片,那是维系生命的希望,也是这个家庭沉重的负担。
打开房门,一股夹杂着湿土和植物腥气的冷风猛地灌了进来,让他打了个寒噤。开放式的楼道里漆黑一片,停电了。他熟练地掏出手机,打开手电筒,微光勉强照亮脚下逼仄的楼梯。每一步都踩在湿滑的水渍上,脚步声在空荡的楼道里回响。
刚走到楼梯口,密集的雨点就劈头盖脸地砸来,瞬间打湿了他的头发和肩头。放眼望去,整个东麓县城笼罩在无边无际的雨幕之中,街道已成浑黄的河流,浑浊的雨水裹挟着断枝落叶汹涌奔流。远处越城岭的方向,漆黑一片,只有雷电闪过时,才能隐约看到山脉狰狞的轮廓,像一头蛰伏的巨兽。
他的越野车就停在楼下不远处,挡风玻璃上水流如瀑,视线极差。他拉开车门,一股皮革混合着雨水的味道扑面而来。发动引擎,车灯亮起,两道昏黄的光柱努力穿透雨幕,却也只能照见前方几米远翻涌的水流,雨刮器早已无法跟上暴雨的节奏。
就在这时,一道刺眼的车灯从后面射来,一辆白色SUV疾驰而至,溅起半人高的水花,猛地停在他的车旁。车窗降下,露出副局长秦月华略显苍白的脸。她的头发被雨水打湿了几缕,贴在额前,眼神里带着紧张,但更多的是职业性的专注。
秦月华, 32岁,社会保障专业硕士毕业, 省民政厅政策研究室主任科员, 东麓县民政局副局长(挂职)。秦月华是典型的“学院派”精英。她思维缜密,逻辑性强,对国家宏观政策、社会福利理论有系统性的深入研究,擅长数据分析和模型构建。 “空降”东麓县的目的,并非一次简单的干部下派锻炼,而是省民政厅一项具有战略意图的布局,主要基于以下几点考量:
1. 试点探路,为改革提供“基层样本”: 省厅正在规划全省“智慧民政”和基层社会治理现代化的升级方案,但高层深知,再完美的顶层设计,也需要经受基层实践的检验。东麓县地处山区,兼具城乡特点,民政服务对象多元,情况复杂,是理想的“试验田”。秦月华的任务,就是将省里的理念、技术“带下去”,在真实环境中探索可行路径,总结经验教训,为全省推广提供可复制、可操作的“东麓模式”。
2. 注入新血,打破基层“路径依赖”: 东麓县民政工作有良好的传统(以顾承坤为代表),但也可能形成固定的工作模式和思维定式。省厅希望秦月华这位拥有新知识、新视野的年轻干部,能像一条激活沙丁鱼群的“鲶鱼”,带来新的工作方法和管理理念(如数字化管理、项目化运作),冲击可能存在的惰性,激发队伍活力,推动工作从“经验型”向“经验+科技”型转变。
3. 培养梯队,锤炼复合型干部: 省厅将秦月华视为重点培养的年轻后备干部。让她深入基层,直面民生痛点,处理诸如灾后重建、优抚安置、社会救助等具体而细微的难题,旨在弥补其缺乏基层领导经验的短板,使其在解决实际问题的过程中,将理论知识与复杂现实相结合,真正成长为既懂宏观战略、又熟谙基层实际的复合型人才。
4. 资源嫁接,搭建上下联动桥梁: 秦月华的省厅背景,使其能够更顺畅地为东麓县争取政策倾斜、专家资源和项目支持。她扮演着连接省厅与基层的“桥梁”角色,能够帮助东麓县将本地需求更精准地向上反映,同时将上级的资源更有效地对接到基层痛点。
因此,秦月华在东麓县的历程,核心是一条 “从云端到泥土”的成长线。她最初的挑战,在于如何将平板电脑上的完美模型,与越城岭崎岖山路上的现实困境相对接。她需要学会在坚守政策原则的同时,理解并运用顾承坤所代表的、基于深厚人情练达的“土办法”;需要明白,民政工作的“算法”,不仅要计算数据,更要计算民心温度。
她的到来,给东麓县民政局带来了效率的提升和管理的规范化,她将全程参与民政所有的日常工作,以全面了解基层民政工作实际,为民政理论提升提供一线案例。
“顾局!应急办的通知……”她扬了扬手里的平板电脑,屏幕亮着,似乎是刚刚接收到的卫星云图和灾情预警图。
“看到了!”顾承坤声音洪亮,压过风雨声,“上车!边走边说!先去情况最危急的独岭坡!”
秦月华愣了一下,似乎没想到局长要亲自去最危险的一线,但还是立刻拎起公文包,敏捷地跳上了副驾驶。还有与她住同一小区的救灾股长也下了车,一同钻进了顾承坤的车里。
一路上,越野车发出低吼,像一艘破旧的船,艰难地驶入乡下的“河流”中。顾承坤双手紧握方向盘,手臂上肌肉绷紧,目光如炬,紧紧盯着前方模糊的道路。雨点疯狂地敲击着车顶,发出震耳欲聋的轰鸣。车内,只有雨声、引擎声和三人沉重的呼吸声。
车灯掠过路边在狂风中剧烈摇摆的树木,像一个个挣扎的人影。顾承坤知道,在这个暴雨肆虐的夜晚,有无数双眼睛正充满恐惧和期盼地望向窗外,而他和他的同事们,必须成为那道最坚实的屏障。
越野车在泥泞不堪的山路上艰难前行,如同暴风雨中一艘颠簸的小船。车灯竭力劈开厚重的雨幕,光线在密集的雨丝中形成两道昏黄而模糊的光柱,勉强照亮前方不过十几米、如同小河般流淌着浑黄泥水的路面。车轮不时打滑,溅起的泥浆泼洒在挡风玻璃上,雨刮器疯狂地左右摆动,发出单调而急促的声响,仿佛在为这危急的行程敲打着节拍。
顾承坤紧握方向盘的指节因用力而微微发白,眼神锐利地穿透雨帘,捕捉着路上任何可能的危险。秦月华则紧盯着平板电脑上不断刷新的卫星云图和地质灾害实时监测图,眉宇间锁着一丝忧虑。图上代表独岭坡区域的红色预警信号不断闪烁,旁边的数据提示山体饱和含水率已远超临界值,滑坡风险极高。
突然,车灯的光晕边缘,一个踉跄的人影毫无征兆地闯入了视野!
“小心!”秦月华失声惊呼。
顾承坤反应极快,猛地踩下刹车。越野车在湿滑的路面上发出一声刺耳的摩擦声,车身横向漂移了小半米,险险地停在了那个人影前方不到两米处。
惊魂未定中,他们看清了拦车者。那是一个浑身湿透的姑娘,雨水顺着她的发梢、脸颊不断流淌,单薄的衣裳紧紧贴在身上,勾勒出瘦削的身形。最引人注目的是她身上佩戴的瑶族银饰,即使在这样晦暗的雨夜里,也因车灯的照射而反射出点点凌乱的光芒,随着她急促的呼吸和身体的颤抖,发出清脆却带着慌乱节奏的叮当声。她是独岭坡的村委委员、乡村民政员赵小满。
“顾局!秦局长!你们可算来了!”赵小满扑到驾驶座窗边,也顾不上抹一把脸上的雨水,声音带着哭腔和无比的焦急,“快!快去看看陈家阿婆!后山的响声越来越大了,泥水都快漫到她家墙根了,可她就是不肯走!死活抱着那个盒子,说要等她儿子回来接她!我们几个村干部嘴皮子都快磨破了!”
顾承坤的心猛地一沉。独岭坡的陈素芬阿婆,是局里挂了号的“老大难”户。儿子早年当兵,在一次抗洪抢险中牺牲,成了烈士。老人年事已高,精神时好时坏,尤其下雨天,常常会沉浸在儿子还活着的幻觉里,固执地认为儿子会穿着军装回来接她。那枚军功章,是她活下去的唯一念想,也是她与外界之间一堵无形却坚固的墙。
“上车!指路!”顾承坤没有任何犹豫,简短地命令道。
赵小满湿漉漉地钻上车,瞬间车厢里弥漫开雨水和泥土的气息。她顾不上弄湿座椅,指着前面一条更窄、更陡峭的岔路:“这边,一直往上,半坡那栋孤零零的吊脚楼就是!”
车子再次启动,沿着更加险峻的山路向上攀爬。泥泞的路面被冲出深深的沟壑,车轮不时空转打滑,发动机发出沉闷的吼声。越往上,风雨似乎越大,后山传来的轰鸣声也愈发清晰可辨,那不是雷声,而是混合着泥土、石块和树木翻滚而下的、令人心悸的闷响,仿佛巨兽在脚下咆哮。
终于,车子在半坡一片相对平坦的空地停下,前方几十米外,一栋孤零零的木质吊脚楼在风雨中飘摇,仿佛随时都会被吞噬。楼后不远处的山体,在车灯照射下,能看到明显的新鲜裂痕和不断滑落的泥浆。
四人跳下车,冰凉的雨水瞬间浇透全身。顾承坤和救灾股长一左一右,几乎是架着不太习惯山路的秦月华,深一脚浅一脚地冲向吊脚楼。
推开虚掩的木门,昏暗的煤油灯光下,一幅令人心焦的画面呈现在眼前。八十多岁的陈家阿婆佝偻着身子,背对门口,面对着一个简陋的祖宗神龛,口中念念有词,对屋外的危险和闯入者恍若未闻。她怀里死死抱着一个褪色严重的军功章盒子,仿佛那是她全部的世界。屋内已经进了水,浑浊的泥浆没过脚踝,空气中弥漫着潮湿、霉变和香火混合的奇特气味。后山传来的轰鸣声在这里听得更加真切,每一次声响都让房屋微微震颤,灰尘簌簌落下。
“阿婆!快跟我们走吧!山要塌了!”赵小满用本地土话大声喊道。
陈家阿婆缓缓转过头,眼神空洞而执拗:“我不走……我儿说了,下雨他就回来……等他回来接我……”
秦月华急忙上前,试图用理性说服:“阿婆,我们是民政局的工作人员,这里非常危险,必须马上撤离到安全的地方!”她拿出工作证,又指着平板电脑上触目惊心的风险图示。
但老人只是茫然地看着她,又把怀里的盒子抱紧了些,喃喃道:“我儿是解放军……他说话算话……”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每一秒都如同在刀尖上行走。后山的轰鸣声越来越近,仿佛下一秒灾难就会降临。
顾承坤深吸一口气,示意秦月华和赵小满稍安勿躁。他缓缓走到陈家阿婆面前,没有像其他人那样站着,而是毫不犹豫地蹲下了身子,这个动作让他瞬间与坐着的老人处于平视的高度。泥水迅速浸透了他军绿色的裤腿,但他毫不在意。他的目光温和而坚定,声音沉稳有力,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真诚,穿透了风雨声和老人的执念:“阿婆,”他轻声说,仿佛怕惊扰了什么,“您仔细看看我。您儿子,是不是叫陈大雄?在某集团军某某团某某连?他是不是……高个子,左边眉毛上有颗痣?”
陈家阿婆浑浊的眼睛里突然闪过一丝微光,她抬起头,第一次真正地、仔细地端详着顾承坤的脸,以及他身上那件旧军装。
顾承坤继续用那平稳而可靠的语调说道:“阿婆,我是顾承坤,大雄是我战友,一个连的兄弟。他常跟我提起您,说您做的糍粑最好吃。这次雨太大,他部队任务紧急,一时回不来,特意打电话托我,一定要先把您接到安全的地方去。他交代了,让我务必照顾好您。”
这番半真半假(知其子其名,但并非战友)的话,让一旁的秦月华瞬间怔住,她没想到顾局长会用这样的方式。但就在她错愕之际,赵小满立刻心领神会,迅速掏出手机,手指飞快地滑动,然后凑到陈家阿婆眼前,屏幕上是一张去年“八一”建军节前,县民政局优抚股走访慰问重点优抚对象时的合影。照片上,顾承坤正好站在陈家阿婆身边,微微俯身听着老人说话,神情关切。
“阿婆您看!顾局没骗您!他常念叨您呢,说等天气好了就接您去县里享福!”赵小满的话语快速而充满感染力。
“战友……兄弟……托你照顾我……”陈家阿婆看着照片,又看看眼前穿着军装、眼神诚恳的顾承坤,嘴里反复念叨着这几个词。她那布满皱纹的脸上,固执的神情开始像冰雪一样消融,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混合着迷茫、回忆和一丝终于找到依靠的释然。紧紧抱着盒子的手,微微松动了。
“对,阿婆,大雄托我来的。咱们得快走,不然他该担心了。”顾承坤趁热打铁,声音更加柔和,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决。
老人最后的心理防线,在“儿子战友”这个她最能理解和信任的身份面前,彻底瓦解了。她颤巍巍地伸出手,任由顾承坤将她扶起。
赵小满和惊魂稍定的救灾股长立刻上前帮忙,简单收拾了几件老人舍不得的衣物和那个视若生命的军功章盒子。陈家阿婆蹒跚着走到鸡笼旁,还想带走最后一只下蛋的母鸡。顾承坤二话不说,利落地将母鸡塞进一旁的背篓,背在自己身上。
就在他们搀扶着老人,刚刚踏出吊脚楼不过二三十米,找到一处相对坚固的巨石后暂避,准备继续下撤时——“轰隆隆——!!!”一声惊天动地的巨响从身后传来,仿佛整座山都颤抖了一下!几人惊恐地回头,只见在惨白的闪电映照下,独岭坡靠近陈家阿婆家屋后的那片山体,如同被一只巨手撕扯般,裹挟着巨大的树木和岩石,轰然塌陷下一大半!泥石流如同黑色的瀑布,瞬间吞噬了那栋刚刚离开的吊脚楼,并将其夷为平地!激起的泥浪高达数米,混浊的泥水裹挟着断木碎石,冲向他们刚才停车的位置,将越野车都推得移位了好几米。
漫天的泥沙粉末混着雨水扑面而来,空气中弥漫着浓重的土腥味。秦月华握着平板电脑的手控制不住地剧烈发抖,冰冷的机器屏幕上已沾满泥点。她看着那片瞬间消失的坡地,又看看身旁镇定如常、正用身体为陈家阿婆挡住飞溅泥水的顾承坤,心中涌起巨大的后怕与震撼。她那些基于数据和模型的精密预案,在刚才那千钧一发的危急关头,在复杂难测的人性面前,显得如此苍白无力。而顾承坤那种基于多年基层经验、对人性精准洞察的、近乎本能的“狙击”式处置,虽然看似不循常规,却真正做到了“精准兜底”,从鬼门关前抢回了一条鲜活的生命。
风雨依旧狂暴,但危机暂时过去了。顾承坤抹去脸上的泥水,看了看惊魂未定的陈家阿婆和三位同事,沉声道:“没事了,赶紧下山,安置点还需要我们。”
临时安置点设在镇中心小学的体育馆里。空旷的场馆内灯火通明,空气中弥漫着消毒水、汗水和方便面调料混合的奇特气味。近百名从不同危险点转移出来的群众或坐或卧,孩子们哭闹声、大人的叹息声、志愿者的吆喝声混杂在一起,形成一种嘈杂而又充满生命力的背景音。
顾承坤、秦月华和赵小满搀扶着陈家阿婆,深一脚浅一脚地走进来。他们三人和陈家阿婆一样,从头到脚都湿透了,衣服紧紧贴在身上,冰凉而沉重。顾承坤的旧军装颜色更深了,不断往下滴着泥水;秦月华原本利落的职业装变得皱巴巴,头发黏在苍白的脸颊上;救灾股长的裤脚一个高一个低,沾满了泥浆;赵小满的银饰也不再叮当作响,而是沉甸甸地坠着,随着她的动作发出闷响。
一名穿着红十字马甲的女志愿者快步迎上来,看到他们的样子,立刻说道:“几位同志,快先去隔壁器材室换身干衣服吧,我们都准备了应急的,这样要生病的!阿婆交给我们!”
顾承坤点点头,对陈家阿婆温声说:“阿婆,您先跟这位同志去换身干爽衣服,吃点热的,我们马上过来。”陈家阿婆似乎还沉浸在离开家园和刚才惊魂一幕的恍惚中,只是紧紧抱着她的军功章盒子,顺从地被志愿者扶走了。
器材室里堆放着篮球、垫子等体育用品,角落里有几个打开的纸箱,里面是民政部门储备的应急物资——一些廉价的、但干净干燥的棉质T恤、运动裤和厚外套。空气中有一股橡胶和灰尘的味道。
“秦局长,赵委员,你们先换。”顾承坤说着,同救灾股长一起转过身,走到门外,掏出手机查看信息,高大的背影形成一道简单的屏障。他的手机屏幕上,除了工作群不断跳动的信息,还有一条妻子半小时前发来的短信:“小坤今晚发烧,38度5,刚用了药,睡了。你那边怎么样?注意安全。”顾承坤快速回了句“平安,忙完联系”,便熄灭了手机屏幕。
秦月华和赵小满也顾不得许多,关上房门,迅速擦干身体,换上了干爽的衣物。粗糙的棉布摩擦着皮肤,虽然不合身,但那份干燥的暖意瞬间驱散了刺骨的寒冷,让人长长舒了口气。
“顾局,你们去吧。”赵小满将二套男式的衣裤递过去。顾承坤接过,走进屋里的角落,三两下换好了衣服。那是印着“东麓民政”字样的蓝色志愿者T恤和一条灰色的运动裤,穿在他这个年纪和身份的人身上,显得有些突兀,却也更添了几分基层干部常有的那种混杂着朴实与坚韧的气质。
换好衣服,四人感觉重新活泛了过来,虽然疲惫依旧,但精神振作了不少。他们回到体育馆大厅,找到乡镇民政所长小何。小何是个二十多岁的年轻人,眼圈发黑,正对着笔记本电脑和一堆表格忙得焦头烂额。
“顾局,秦局,你们来了就好。”小何像看到救星,“大部分转移人员的基本信息登记和物资发放差不多了,就是……就是有几户的情况系统里有点问题,特别是独岭坡的陈素芬阿婆家。”
秦月华立刻拿出自己的平板电脑,虽然边缘还有些湿痕,但还能用。她点开低保系统界面,输入陈家阿婆的身份证号。屏幕闪烁了一下,跳出的信息让她的心一沉——陈家阿婆的名字赫然显示为灰色的“不符合条件”,状态是“已核减”。
“怎么回事?”秦月华眉头紧锁,声音带着一丝严厉,“陈家阿婆是重点优抚对象,又是高龄老人,低保资格怎么会出问题?而且还是在这个节骨眼上被核减?”
按照规定,地质灾害转移户需要优先保障基本生活,如果低保被停发,后续的应急救助、临时生活补贴等一系列措施都会受到影响。
小何擦了把汗,慌忙解释:“秦局,是系统自动核减的。上月全县低保动态复核,系统监测到陈家阿婆的儿子账户里收到了一笔三千元的汇款。按照算法,这会被认定为子女的赡养费,人均收入就超过低保标准了……”他翻着手中的纸质花名册,指给秦月华看。
“儿子?陈家阿婆的儿子不是……”秦月华愣住了,她记得顾承坤说过陈家阿婆的儿子是烈士。
顾承坤走了过来,声音低沉地解释道:“陈大雄是独子,牺牲后,陈家阿婆的老伴,也就是大雄的父亲,很多年前又收养了一个有轻微智力障碍的孤儿,算是给陈家阿婆一点抚慰,也顶门户。按老规矩上了户口,算是儿子,叫陈建国。建国人老实,但脑子不太灵光,后来经人介绍,娶了邻村一个同样有智力障碍的姑娘,就是阿秀。两口子都享受残疾人补贴,平时靠打点零工和做点手工过活,生活也很艰难。”
这就说得通了。陈家阿婆的家庭结构远比系统里冷漠的“户主、配偶、子女”复杂。她本人是烈属、高龄老人;她法律上的“儿子”陈建国是养子,且有智力残疾;“儿媳”阿秀也是右腿截肢的残疾人。这是一个典型的“支出型贫困家庭”——家庭成员有残疾、医疗等刚性支出大,实际生活非常困难,但可能因为某笔临时性、一次性的收入(比如这次的三千元汇款),就被系统机械地判定为“超标”。
“那这笔三千块是怎么回事?”秦月华追问。
“不清楚啊,”小何一脸为难,“系统只认数据流水……”
就在这时,一直在旁边听着、眉头紧锁的赵小满突然眼睛一亮,猛地夺过小何放在桌上的手机(因为她的手机在离开陈家阿婆家后,进了水暂时开不了机),一边快速拨号一边说:“我知道阿秀!她最近在跟县里的非遗工坊合作绣瑶锦!肯定是货款!”刚打完电话,她就撑着一把“断骨”的旧伞一阵风似的冲进了依旧淅淅沥沥的夜雨中。
大约十分钟后,赵小满去而复返,还带回来了一个怯生生、浑身发抖的妇人。那妇人约莫四十岁年纪,眼神躲闪,衣服破旧,手里紧紧攥着一个湿漉漉的布袋,正是陈家阿婆的智残儿媳阿秀。
“快说!那三千块钱是不是你绣瑶锦的工钱?”赵小满用本地话急促地问,语气带着鼓励。
阿秀被这场面和几位“领导”吓得够呛,结结巴巴,语无伦次。但在赵小满耐心的引导和当地方言的安抚下,真相终于浮出水面:那三千块,确实是县里非遗工坊收购她花了小半年才完成的一幅精美瑶锦的货款。阿秀因为是残疾人,害怕钱被族里不怀好意的亲戚骗走或抢走,自己又不会用银行卡,工坊那边又是对公账户转账,情急之下,就想到了用家里老公陈建国的银行账户来收款,觉得这样“安全”。她完全没想到,这个出于自我保护的无心之举,竟然会导致“婆婆”的低保被取消。
雨滴从赵小满被雨水打湿的刘海滑落,不偏不倚,滴在秦月华平板电脑冰凉的屏幕上,正好晕开了那幅刚刚生成的、关于受灾人口与物资需求匹配度的严谨数据图表。秦月华下意识地抬起头,目光从数字世界移开,投向了充满烟火气与生命韧性的现实安置点。
就在这片略显混乱却涌动着生机的临时营地里,她看到了更鲜活、更动人的“数据”。
她看见不远处,那位平日里话语不多的顾承坤,正站在那个刚刚支起帐篷、货架还空着一大半的应急小超市点前,没有丝毫犹豫,从裤兜里掏出几张被雨水浸得有些软塌的钞票,递了过去。他要的不是给自己果腹的东西,而是几大包最实在的饼干、火腿肠和好几瓶矿泉水。
几个眼巴巴的孩子已经围了过来,仰着小脸,带着灾后特有的惊惧与期待。顾承坤蹲下身,沉默地撕开饼干的外包装,先给每个孩子手里塞上一片,又给稍大点的孩子手里塞了瓶水。但东西并没有分完。只见他站起身,拿着剩下的饼干和火腿肠,走向帐篷角落几位挤在一起、显然饿了很久的老人;又将两瓶水,轻轻放在一位抱着婴儿、面露疲惫的年轻母亲脚边;最后,他拿着最后几根火腿肠,走向正在帮忙维持秩序、嗓子都有些沙哑的民兵,塞到对方手里,依旧是什么也没说,只拍了拍对方的胳膊。
这一切,他做得极其自然,没有声张,没有言语,仿佛只是完成一件理所当然的小事。这种源自本能的、沉默的善意,比任何口号都更有力量。
几乎同时,秦月华的耳边,飘来了赵小满那带着独特瑶族腔调的、轻柔如雨的哼唱。她哼的不是流行的曲调,而是一首旋律古朴、悠远得像从大山深处传来的《舜山曲》。
舜山高哎 舜帝遥
南巡驻跸彩云飘
教民制陶耕耒耜
解衣共渔话渔樵
德风化雨润新苗
苍梧自此无荒郊
千年古训今犹在
仓廪实兮听古谣
这是瑶族世代相传的古歌谣,讲述着舜帝南巡,驻跸舜山,教化民众,播德授耕的故事。此刻,赵小满用它来安抚着因受惊和失去家园而瑟瑟发抖、眼神空洞的阿秀和陈家阿婆。她一边轻轻拍着阿婆的背,一边低唱,歌声像一双温暖的手,抚摸着惊魂未定的心灵。或许,在这种巨大的震荡和失落之后,唯有来自血脉深处、承载着集体记忆的古老音调,才能穿透语言的隔阂,给予这些同样扎根于这片土地的老人最原始、也最踏实的慰藉。这歌声,是在用文化的力量,为受创的精神“兜底”。
秦月华看着眼前这一幕:顾承坤用最实际的物资传递着无声的关怀,赵小满用最古老的歌谣抚慰着不安的灵魂。而她平板电脑上那些被雨滴晕开的数据,此刻似乎也有了温度。她忽然深刻地意识到,真正的“兜底”,远不止是冷冰冰的图表和物资分配方案。它是由这无数具体而微小的、发自内心的善意举动编织而成的——是及时的一块饼干,是解渴的一瓶水,是一首安神的古谣,是一个无声的支持。这些瞬间,共同构成了灾难面前最坚实、也最温暖的人性屏障。
这一刻,秦月华突然深刻地意识到,民政工作真正的“算法”,从来就不仅仅存在于服务器冷面的数据流和刻板的条款公式里。它更蕴含在越城岭崎岖的盘山路上,蕴含在基层干部对每户家庭复杂情况的洞悉中,蕴含在这种基于人情、信任和即时判断的“精准狙击”里。政策是死的,人是活的,而民政工作,最终是与人打交道,是要在政策的框架内,找到最贴合人性、最能解决实际困难的那把“钥匙”。
拂晓时分,暴雨终于渐歇。天边透出鱼肚白,越城岭壮丽的云海在晨曦中缓缓展开。秦月华在重新为陈家阿婆建档的低保申请备注栏里,郑重地敲下一行字:“支出型贫困家庭,家庭成员含烈属、高龄、双残。建议启动‘低保+医疗救助+残疾人支持性就业’综合帮扶模式。”
她合上平板电脑,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疲惫,却也有一股暖流在心底涌动。这时,她看到顾承坤站在安置点门口,望着远方的云海,手机屏幕亮了一下,他看了一眼,手指快速操作了一下,似乎是删除了什么信息,然后转过身,对秦月华露出了一个混合着极度疲惫和坚定毅力的笑容:
“走吧,秦局。天亮了,还有更多的‘硬骨头’等着我们去啃。”
新的挑战,随着黎明,已然到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