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东麓县救助管理站站长全再明,带着两个工作人员,开着他那辆印有“民政救助”字样的、漆皮剥落、发动机声音像喘粗气的破旧面包车,正在进行暴雨后的例行巡查。全再明年近五十,身材微胖,头发稀疏,在救助系统干了快二十年,经验丰富,心细如他抽屉里那本磨破了边的《求助人员心理沟通技巧》。
县城不大,依山傍水,宁静中透着一种被岁月浸润的温润。全再明无心欣赏这雨后的景致。他正沿着穿城而过的紫水河岸,进行着例行的巡查。这项看似枯燥的工作,他做得一丝不苟,因为那些容易被常人忽视的角落,往往正是生活无着的流浪乞讨人员最后的栖身之所。
雨水将天空洗得澄澈,也将草木冲刷得格外翠绿,空气里弥漫着泥土和植物的清新气息。然而,全再明深知,这场雨也像一把无形的扫帚,会将一些平日里不易察觉的痕迹冲刷出来,让那些隐藏在城市褶皱里的、短暂的“家”显露踪迹。他的目光如同探照灯,仔细地扫过那些可能容身的地方。
在岸边一片待拆迁的房屋残垣断壁间,他留意着屋檐下是否有干燥的、可供躺卧的角落,墙上是否多了新鲜的涂鸦或记号。
路过一个废弃多年的旧厂房,他停下脚步,透过锈蚀的铁栅栏缝隙,观察院内是否有近期活动的迹象——比如被挪动的杂物,或是窗户破损处是否有遮挡物。
走到一片河滩地,他更是仔细查看那些茂盛的灌木丛后,是否有人为搭建的简易窝棚。
他的搜寻并非徒劳。果然,雨水过后,一些痕迹变得清晰起来:一处背风的墙根下,散落着几个空的方便面包装袋,袋子还算干净,显然丢弃不久;另一处空地中央,有一小堆被雨水浇透但尚未完全泡散的灰烬,旁边还扔着两个烟头;甚至,在一簇荆棘上,还挂着一件看不清本来颜色的破旧外套,像是被匆忙遗弃的。
这些细微的发现,像一块块拼图,在全再明心中勾勒出一些无名者在此短暂停留、艰难求生的画面。他的心情有些沉重,脚步却更加坚定。他知道,自己的工作,就是找到这些拼图背后的人,为他们兜住最基本的生活底线。
沿着河岸继续前行,他的目光最终落在了前方不远处那座连接县城东西的老石拱桥。桥洞,往往是这类人员最“理想”的栖息地——能遮风挡雨,相对隐蔽,又靠近水源和城区。他放轻脚步,缓缓靠近。
他把面包车停在桥头不碍事的地方,没有立刻鸣笛或大声吆喝,以免惊扰到隐居者。他从车里拿出那个随时准备着的救助包(里面有矿泉水、独立包装的面包、饼干、泡面和一些创可贴、感冒药等常用药品)。
桥洞入口处,茂密的杂草有被踩踏的痕迹,形成了一条隐约的小径。空气中,除了河水的湿气,还隐约夹杂着一丝若有若无的、人类生活留下的复杂气味。全再明屏住呼吸,侧耳倾听,洞内似乎有极其微弱的窸窣声。他打开手电,光束划破桥洞的昏暗,小心翼翼地向内探去……
此刻,桥洞深处,一堆干净的、叠放得出奇整齐的旧纸箱和硬纸板后面,隐约露出一点蜷缩的影子,像一只受惊的小兽。空气中没有一般流浪汉聚居地常有的酸馊味和尿骚味,反而有一股淡淡的、像是……刚翻过的泥土和某种清冽青草的味道。全再明几个人慢慢走过去,轻声喊道:“有人吗?我们是东麓县救助管理站的,过来看看。需要帮助吗?外面雨刚停,冷得很。”
没有回应。但全再明他们敏锐地看到,那堆纸箱后面的影子轻微地动了一下,似乎蜷缩得更紧了。
他慢慢走近,大约在五步远的地方停下,蹲下身,保持一个不会让对方感到压迫的距离。这下看清楚了,那是一个少年。约莫十四五岁的年纪,身材瘦小,像棵缺乏营养的豆芽菜,穿着不合身的、磨得发白的旧运动服和一双张嘴的破球鞋,但让人惊讶的是,他的脸和手却出乎意料的干净,指甲也修剪过,不像长期颠沛流离的人。少年蜷缩在一条虽然破旧、但似乎清洗过的灰色毯子里,睁着一双黑白分明的大眼睛,警惕地看着全再明,眼神里有小动物般的恐惧和不安,但奇怪的是,并没有常见的茫然、麻木或者戾气。他怀里紧紧抱着一个用洗得发白的蓝色防水旧帆布包裹的长条形东西,像抱着什么绝世珍宝。
最让全再明心头一紧的是,少年裸露在外的一截脚踝上,有一道已经结痂但依然狰狞的紫红色伤疤,疤痕蜿蜒扭曲,看形状和深度,不像是普通刮擦或摔伤,倒像是……某种中型野兽的撕咬痕迹?全再明年轻时参加过民兵训练,见过被野狗咬伤的牲畜,有点像。
“孩子,别怕。我们不是坏人,是政府救助站的工作人员,专门帮助有困难的人的。”全再明把声音放得更缓更柔,像在跟自己儿子说话。他把救助包轻轻推过去,打开,露出里面的水和食物,“饿了吧?先吃点东西,喝点水。看你这样子,肯定没好好吃饭。”
少年看了看救助包里的面包和矿泉水,喉咙明显地滚动了一下,咽了口唾沫,但又迅速抬起头,看了看全再明身上的民政标志和那张看起来饱经风霜但还算和善的脸,眼神里的警惕稍减,但仍然紧抿着嘴唇,不说话,只是抱着帆布包裹的手臂又收紧了些,身体微微往后缩了缩,靠在了冰冷的桥洞壁上。
全再明尝试用普通话、本地的越城岭土话,甚至夹杂着一些他了解的邻近几个县市的方言俚语和他交流,问他的名字,家在哪里,怎么到这里来的,少年均无反应,只是偶尔喉咙里发出几个极其模糊的、不成音节的气音,完全听不懂是哪里的方言,甚至不像是某种成熟的语言。
“外省口音……而且非常偏,完全听不懂。或者……他根本有语言障碍?”全再明心里快速判断着。他仔细观察少年,发现他虽然沉默寡言,甚至可能失语,但眼神清亮,会悄悄观察全再明的动作、表情和口型,眼神里有思索和判断的痕迹,不像是有严重智力障碍的样子。他似乎只是……无法用语言交流,或者,因为某种原因,不愿意说话?是惊吓过度?还是另有隐情?
全再明注意到,少年身边除了那个帆布包裹,还放着一个军绿色的老旧水壶,壶身甚至有磕碰的凹痕,但擦得锃亮;还有一个用坚韧的Y形树枝和自行车内胎胶皮、麻绳自制的弹弓,做工颇为精巧,可见手很巧;旁边还有一个破书包,露出里面几本封面模糊的旧书和一把小小的、磨得锋利的铅笔刀。这一切,都指向这个少年有一定的野外生存能力,而且似乎很爱干净,甚至可能识字?这与一般流浪儿童的形象大相径庭。
“是想回家吗?”全再明尽量放缓语速,配合着简单的手势,右手指指远方,又指指少年,然后做出一个“回来”的手势,“告诉我们家在哪里,我们可以帮你买票,送你回家。或者帮你联系家里人。”他拿出自己的手机,示意可以打电话。
然而,听到“家”这个字,少年眼神骤然一暗,像烛火被风吹灭,迅速低下头,把脸深深埋进了膝盖里,瘦削的肩膀开始控制不住地微微耸动,虽然没有哭声,但那无声的颤抖更让人心酸。他在哭泣。
全再明的心彻底揪紧了。这绝对不是一个普通的、因家庭矛盾离家出走或者被拐卖的流浪少年。他身上有太多的谜团:明显的南方人特征,却流落到这湘西南的山区;那道可疑的伤疤;他具备的野外生存技能和良好的卫生习惯;以及对“家”这个字眼的剧烈负面反应。他是不愿说,还是不能说?他的沉默背后,隐藏着怎样的故事?是遭受了家庭暴力?是来自某个闭塞的村落?还是经历了什么可怕的变故?
救助工作,不仅仅是提供一顿饭、一张床的临时庇护。更要弄清受助者的真实身份、流浪原因、家庭情况,才能进行有效帮扶,是联系家人护送返乡,还是协助其自主生活,或是移交其他部门进行长期安置。面对这个封闭了心扉、可能还存在语言障碍的少年,常规的询问、登记方式几乎完全失效了。这需要极大的耐心、技巧和时间。
全再明没有强行带他走。他知道,对于这种受到创伤、极度缺乏安全感的孩子,任何强制的行为都可能造成二次伤害,让他像受惊的兔子一样跑掉,再想找到就难了。他继续温和地说:“孩子,这里又冷又潮,晚上说不定还有老鼠虫子,睡在这里会生病的。跟我们回站里吧,我们有干净的衣服、热乎的饭菜,还有暖和、安全的房间睡觉。我保证,我们不会伤害你。你看,”他指了指自己胸牌上的照片和名字,“我叫全再明,是这里的站长,你有什么事,都可以找我。”
他保持蹲着的姿势,又慢慢聊了些别的,夸他的弹弓做得好,问水壶是哪里来的,试图找到他感兴趣的话题,打破僵局。同时,他趁少年不注意,用手机快速而隐蔽地拍下了少年的侧面照,尽量避免正面刺激他,以及他身边那几件特别的物品,水壶、弹弓、帆布包裹的形状,准备回去后立即通过内部的救助管理系统查询、协查,或者请求公安部门利用人像识别技术协助核查身份,看看是否有失踪人口的报案记录。这个少年,像一本被雨水打湿、封面模糊、内页可能写满伤痛的书,需要极大的耐心、爱心和专业的技巧才能小心翼翼地一页页翻开。
全再明知道,对这个特殊少年的救助,将是一场需要付出远超常规耐心和智慧的持久战。他能否用真诚和关怀,慢慢融化他心中的冰层,打开他紧闭的心扉,帮他找到回家的路,或者至少帮他找到一个可以遮风挡雨、正常成长的安身立命之所呢?这一切,都还是未知数。但他知道,他不能放弃,这是他的职责,也是一份源于人性的本能。
桥洞里光线晦暗,空气潮湿。少年依旧蜷缩着,像一只受惊后舔舐伤口的小兽,对全再明的善意保持着警惕。时间一分一秒过去,全再明并不催促,他就那样蹲着,保持着安全距离,偶尔用温和的目光看看少年,又看看洞外逐渐亮起来的天色。他把那瓶矿泉水又往前推了推,然后自己也拿出一瓶,拧开,喝了一口,动作缓慢而自然,仿佛只是在陪一个沉默的朋友。
“看这天色,快彻底晴了。雨后的山里,蘑菇该冒头了。”全再明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说给少年听,“我们这边有种紫花菌,炖汤特别鲜……你以前采过蘑菇吗?”
少年当然没有回答,但全再明注意到,当他说到“蘑菇”时,少年的眼皮轻轻抬了一下,虽然很快又垂下,但这个细微的反应没有逃过全再明的眼睛。他心里微微一动,这孩子对山林里的事物有反应。
又过了一会儿,少年似乎抵不住饥饿和口渴,飞快地瞥了一眼地上的面包和水,喉咙再次滚动。全再明见状,慢慢站起身,活动了一下有些发麻的腿脚,语气轻松地说:“我腿有点麻了,起来活动活动。东西放在这儿,你饿了渴了自己拿着吃。我们就在洞口透透气,不走远。” 他故意背转过身,示意两个同事面向洞外,给少年留下一个完全不受监视的空间。
这一招果然起了作用。身后传来极其轻微的窸窣声,是塑料包装被撕开的声音,然后是轻微急促的吞咽声。全再明心里松了口气,肯吃东西,就是建立信任的第一步。
等声音消失,全再明他们才转过身,看到面包少了一个,矿泉水也喝掉了小半瓶。少年依旧抱着他的帆布包裹,但身体姿态似乎不像刚才那么紧绷了。
“吃饱了吗?不够这里还有。”全再明走回几步,依旧蹲下,指了指救助包。少年飞快地看了他一眼,又低下头,但几不可察地点了一下头。
这是一个积极的信号!全再明心中激动,但脸上不动声色。“你看,外面天都大亮了,太阳也快出来了。这桥洞底下又潮又冷,待久了真要生病。跟我回站里吧,就在县城边上,不远。有热水可以好好洗个澡,有干净暖和的床铺,还有热乎的饭菜。我保证,就我们几个人,没有别人,很安全。”他再次强调“安全”,并伸出了手,不是去拉他,而是一个邀请的姿势。
少年抬起头,看着全再明伸出的手,又看看他诚恳的脸,眼神中充满了挣扎。他看了看自己脏兮兮的衣服,又摸了摸脸上可能存在的污渍,最后目光落在那条破毯子和身边的几件“家当”上。
全再明明白了他的顾虑:“你的东西都可以带上,一样都不会丢。这个毯子,还有你的水壶、弹弓,这个……”他指了指那个帆布包裹,“都带上。站里有地方给你放。”
少年犹豫了很久,久到全再明蹲着的腿又开始发麻。终于,他慢慢地、试探性地,伸出了自己脏兮兮却指甲干净的手,放在了全再明宽厚粗糙的掌心上。那只手很小,冰凉,带着轻微的颤抖。
全再明没有用力握,只是轻轻虚扶着,帮他站起来。少年显然在冰冷潮湿的地面蜷缩太久,腿脚麻木,一个趔趄。全再明及时扶住了他的胳膊,稳定住他。“慢点,不着急。”
收拾“家当”的时候,少年坚持自己动手。他把破毯子仔细叠好,虽然歪歪扭扭;把水壶的带子套在脖子上;将弹弓小心塞进破书包;最后,郑重其事地抱起那个帆布包裹,紧紧搂在怀里。整个过程,他表现出一种与年龄不符的沉稳和条理。
全再明帮他拿起那个装着剩余食物的救助包,领着他,一步步走出桥洞。突然从阴暗处来到逐渐明亮的晨光中,少年下意识地眯起了眼睛,用手挡在额前。清晨的阳光洒在他苍白的脸上,有一种不真实感。
面包车就停在路边。全再明拉开副驾驶的门,少年却迟疑着不肯上去,眼神警惕地看着这个铁皮盒子。
“这是车,咱们坐它回去,快。”全再明解释道,自己先坐进驾驶台,发动了车子,示意这并不可怕。少年犹豫再三,才小心翼翼地爬上车,紧紧靠门坐着,怀里的包裹抱得更紧了。
车子缓缓启动,驶向救助站。全再明把车开得很平稳,尽量不颠簸。他通过余光观察着少年。少年起初很紧张,身体僵硬,但渐渐地,他被窗外的景色吸引了。雨后的县城,街道被冲洗得干干净净,树木青翠欲滴,早起的人们开始忙碌,早餐店冒出袅袅蒸汽……这些都是他躲在桥洞里看不到的“正常”世界。他的眼神里,警惕慢慢被一种好奇和茫然所取代。
救助站是一栋不算新但很整洁的三层小楼,院子里有绿植。车刚停稳,得到消息的站里工作人员小张(一位二十多岁的年轻姑娘)就迎了出来。全再明提前嘱咐过,所以小张没有表现出过分的热络,只是站在门口,微笑着轻声说:“回来啦,房间和热水都准备好了。”
全再明对少年说:“到了,我们下车吧。”少年跟着全再明下车,好奇地打量着这个陌生的环境,脚步有些迟疑。
全再明没有直接带他去房间,而是先领着他简单参观了一下:“这是食堂,到时候吃饭在这里。那边是活动室,可以看电视、看书。这里是值班室,晚上有人值班,很安全。”他尽量让语气平常,消除少年的不安。最后,他们来到二楼一间准备好的房间。房间不大,但窗明几净,一张单人床铺着干净的蓝白格子床单,桌椅齐全,还有独立的卫生间。
“这是你的房间,暂时给你住。这是小张姐姐,有什么事找不到我,可以找她。”全再明介绍道。小张笑着点点头,没有靠近。
少年站在门口,看着干净的房间和床铺,有些手足无措,似乎不敢相信这是给他住的。
“先进来吧。这是干净的衣服,毛巾、牙刷在卫生间。”全再明把一套准备好的新衣服放在床上,“你先去洗个热水澡,舒服一下。洗完澡,食堂应该就有热粥和馒头了。我们就在外面,不打扰你。”
说完,全再明和小张就退了出来,轻轻带上了门,但没有关死,留了一条缝。他们需要给少年一个绝对私密的空间,让他慢慢适应。
站在门外走廊上,全再明和小张都能听到房门被轻轻关上和卫生间里传来淅淅沥沥的水声。全再明长长舒了口气,第一步,总算顺利迈出了。他知道,洗澡、吃饭、睡觉,只是最基本的生理需求满足。真正的挑战,是如何建立沟通,如何了解他的过去,如何规划他的未来。他看着那扇房门,心里清楚,门里面那个沉默的少年,和他怀里那个神秘的帆布包裹,依然藏着许多需要耐心和爱心去解开的谜团。但至少此刻,他给了他一个可以安心洗个热水澡的地方。
水声持续了挺长时间。当少年穿着略显宽大但干净柔软的新衣服,头发湿漉漉地走出来时,虽然依旧瘦弱,但整个人看起来清爽了很多,脸上也有了一点血色。他知道全再明和小张还在外面等着,但没有立刻走出来,而是先回头,把他那些“家当”——叠好的旧衣服、破毯子、水壶、书包,尤其是那个帆布包裹,小心翼翼地放在床角,用被子稍稍掩住,这才似乎安心了一些。
全再明听到室内的窸窣声,估计已经弄得差不多了,便轻声说:“可以了吗?我们去吃早餐吧。“少年轻轻地打开了门锁,全再明看到眼前的一切,心里一动。这孩子,缺乏安全感,但对属于自己的少数物品,有着极强的守护意识。为了打消少年的顾虑,全再明叫他将自己的物品放进了衣柜,并将钥匙交给了少年。
“洗好了?舒服点了吧?走,我带你去吃饭。”全再明微笑着,像招呼自家子侄一样自然。可少年坐在那里一动不动,全再明只好安排小张到食堂给少年弄吃的。
安顿好少年,全再明给顾承坤打了电话,汇报桥洞下发现流浪少年的事情,并提到了少年的异常情况:疑似失语、外省口音、野兽咬伤、具有一定文化素质和野外技能。
顾承坤听着,眉头皱了起来:“老全,这个孩子不一般。你做得对,不能急,先安置好,确保他身体健康,情绪稳定。我马上联系县公安局,请他们协助核查身份。另外,”他看了一眼秦月华,“秦局,我记得省厅前段时间发过一个协查通报,好像是邻省一个偏远山村出了事,有人员失踪,你看看有没有特征符合的?还有,这孩子如果真有语言障碍,可能需要特殊教育方面的支持,你联系一下残联和教育局看看。”
秦月华立刻打开随身携带的平板电脑,登录内部系统查询。一条来自邻省民政部门的协查信息引起了她的注意:该省某偏远山区一个以狩猎和采集为生的自然村,上月因山洪导致村落被毁,部分村民失联,其中确有一名十四五岁的少年,描述特征与全再明汇报的颇有几分相似……
全再明放下电话,心里有了底,也感到了压力。顾局长的重视和秦副局长发现的线索,都指向这个少年的来历非同寻常。他又回到临时安排给少年的房间门口,透过虚掩的门缝,看到少年正坐在床沿,依旧紧紧抱着那个帆布包裹,眼神有些茫然地望着窗外。桌上放着食堂送来的热粥和馒头,似乎没动几口。
全再明没有立刻进去,他转身去了医务室,请站里懂些简单医护的老谭过来。“老谭,一会儿你帮我看看那孩子脚踝上的伤,像是野兽咬的,看看要不要紧,需不需要打破伤风或者狂犬疫苗。”他低声嘱咐道,“孩子怕生,你手脚轻点,看看就行,别吓着他。”
安排好检查,全再明才轻轻敲了敲门,然后推门进去。少年看到他,身体微微绷紧,手下意识地把包裹往怀里藏了藏。
“别紧张,”全再明露出一个温和的笑容,指了指桌上的饭菜,“饭菜不合胃口?想吃什么可以跟我说。”少年摇了摇头,又低下头。
全再明在他旁边的椅子上坐下,保持着一米多的距离,用闲聊般的语气说:“刚才我跟我们领导汇报了你的情况。我们领导很关心你,已经联系警察叔叔,还有邻省的同志,看看能不能帮你找到家。”他仔细观察着少年的反应。
当听到“家”和“邻省”时,少年的肩膀微微抖动了一下,虽然没有抬头,但呼吸似乎急促了些。
这时,老谭提着药箱进来了。全再明对少年说:“这是谭伯伯,帮你看看脚上的伤,好不好?看了伤才能好得快。”少年的脚往后缩了缩,显得很抗拒。
全再明没有强求,他对老谭使了个眼色,然后自己慢慢蹲下身,挽起自己的裤腿,露出小腿上一道陈年旧疤,“你看,叔叔这里以前也受过伤,让谭伯伯看了,上了药,现在就好了。一点都不疼。”他示范着,语气轻松。
少年看着全再明的疤痕,又看看老谭和善的脸,抗拒的情绪似乎减弱了一些。全再明趁机慢慢靠近,轻声说:“就让谭伯伯看一眼,好不好?我们都很担心你。”
也许是全再明持续的耐心和真诚起了作用,少年犹豫了很久,最终极其缓慢地、把受伤的脚踝伸了出来。老谭赶紧上前,仔细查看伤口。伤口愈合得不错,但疤痕狰狞,确实是撕裂伤,符合野兽咬伤的特征。老谭简单消毒包扎了一下,轻声对全再明说:“伤口处理过,愈合还行,我更担心的是……”
全再明心里“咯噔”一沉。他明白老谭的未尽之语——狂犬病。这玩意儿一旦发作,回天乏术。恐惧像一股寒流,瞬间窜遍他的脊梁。必须立刻去疾控中心!越快越好!
但眼前这个少年,自从被带回救助站,就像一只受惊的刺猬,始终紧绷着身体,对所有人都充满了警惕和抗拒。直接强硬地带他走,只会激起更强烈的反抗。
全再明深吸一口气,压下心中的焦急。他没有立刻下达指令,而是缓缓蹲下身,保持与少年平视的高度,这是一个努力表达平等和无害的姿态。
“小兄弟,”他的声音放得异常柔和,指着那狰狞的伤口,“谭伯看了,这个伤,很麻烦。不光是现在的问题,最要命的是,万一……万一是被山里的野狗或者什么携带病毒的动物咬的,可能会得一种很危险的病,叫狂犬病。这个病,现在打针还能防,可要是等发病了,就……就真的没办法了。”
少年蜷缩着,眼神低垂,但全再明注意到他听进去了,身体颤抖了一下。他对“病”和“没办法”这样的词有反应。
全再明继续耐心解释,语速很慢,尽量用最直白的话:“我们现在必须立刻去一个专门的地方——疾病预防控制中心,让那里的医生给你检查一下,最要紧的是打一种预防针。这个针,必须在被咬后尽快打才有效。这是救命的针,耽误不得。”
少年依旧沉默,双手死死抱着那只帆布包。
一旁的老谭也帮腔,语气带着长辈的关切:“娃儿,听话。我们不是害你。这个伤拖不得!先去打针,把最大的危险解除了,咱们再慢慢治你这伤口,好不好?”
这时,少年忽然抬起通红的眼睛,飞快地瞥了全再明一眼,声音沙哑微弱地挤出一句:“……没钱。”
这两个字,像石头一样砸在全再明心上。他瞬间明白了少年最大的心结和恐惧是什么——不是对疾病的无知,而是对陌生环境和高昂费用的恐惧。
全再明立刻斩钉截铁地回答,语气充满了让人安心的力量:“这个你一万个放心!我们是救助站,就是帮助遇到困难的人的。打针、看病的钱,站里会帮你解决,不用你花一分钱!我以我的人格担保!”
为了进一步打消少年的顾虑,全再明指了指自己身上民政局的标识,又补充道:“你看,我们是政府的工作人员,是来帮你的,不是坏人。等下我亲自开车送你去,全程陪着你。到了那里,你什么都不用管,听医生的就行。”
“钱”这个最大的障碍被移除,少年紧绷的肩头似乎松弛了一点点。他看了看全再明诚恳而焦急的脸,又看了看老谭担忧的眼神,再感受了一下自己伤口微微的痛和浑身发冷的虚弱,最后一丝抵抗的力气也仿佛被抽走了。他极其轻微地点了一下头,从喉咙里发出一声几乎听不见的“嗯”。
全再明心里一块大石头稍稍落地,他不敢耽搁,立刻安排好站里工作,然后对少年伸出手,不是强拉,而是一个邀请的姿势:“来,咱们这就去!”
少年犹豫了一下,最终还是右手抱着包裹,左手借着全再明的力道,艰难地站了起来。全再明小心地搀扶着他,走向那辆印着“民政救助”字样的面包车。
车上,全再明一边稳稳地把着方向盘,一边用尽量轻松的语气对坐在副驾驶、依旧紧紧抱着包裹的少年说:“小兄弟,咱们去疾控中心找医生再看看脚,让专家瞧瞧,更放心。就是打个针,预防一下,不疼的,别怕。”他试图用简单的词语和手势让少年理解。少年似懂非懂,但看到全再明平静的神情,紧张的身体稍微放松了一些。
到了疾控中心,全再明直接找到了传染病防治科的张科长。张科长是位经验丰富的老防疫,戴着厚厚的眼镜,态度严谨。他仔细查看了老谭写的简单情况说明,然后让少年坐在检查床上。
“小朋友,放松,把脚抬起来,我看看。”张科长的声音温和但专业。他戴上手套,小心翼翼地解开临时包扎,仔细观察那道狰狞的疤痕。他用手指轻轻按压疤痕周围的皮肤,询问少年是否有麻木、刺痛或蚁行感。少年只是摇头,眼神里带着困惑。
张科长眉头微蹙,对全再明说:“全站长,从疤痕形态看,确实是陈旧性动物咬伤,而且伤得不轻。关键问题是,我们无法确定咬伤他的动物种类,更无法追溯该动物当时是否携带狂犬病毒。狂犬病毒在人体内的潜伏期长短不一,短则几天,长则数年,虽然伤口愈合已久,但理论上风险不能完全排除。”
全再明的心沉了下去:“张科长,那……现在该怎么办?还有补救措施吗?”
张科长推了推眼镜,解释道:“按照《狂犬病暴露预防处置工作规范》,对于这种超过24小时、甚至长达数周或数月后的再次暴露或未完成全程接种的暴露,称为‘再次暴露’或‘延迟暴露’。处理原则是:无论间隔多久,只要暴露者未曾接受过规范的暴露后预防处置,或者虽经处置但免疫效果不确定者,均建议立即启动暴露后预防处置程序。”
他进一步详细说明方案:“具体到这孩子的情况,我们需要立即做两件事:
第一,伤口处理。虽然伤口已愈合,但疤痕组织深处可能仍有病毒潜伏的风险。我们需要用专业的清洗剂,如新洁尔灭或肥皂水,再次彻底清洗疤痕区域及周围皮肤,然后涂抹消毒剂。这一步是为了尽可能减少可能存在的病毒量。
第二,疫苗接种。必须立即接种狂犬病疫苗,并且需要按照‘再次暴露’的加强免疫程序进行接种。通常是在第0天(就是今天)、第3天、第7天、第14天、第28天各接种1剂。如果有可能,最好能同时注射狂犬病人免疫球蛋白,这样可以快速提供被动免疫,在疫苗激活自身免疫系统之前起到即时保护作用,尤其对于这种延迟暴露的情况更为重要。”
全再明立刻表态:“没问题,张科长,我们完全配合!一切按最稳妥的方案来!需要打什么针,用什么药,我们都做!”
张科长点点头,安排护士带少年去处置室进行伤口清洗和消毒。整个过程,全再明都陪在旁边。当护士用棉签蘸着碘伏擦拭疤痕时,冰凉的触感和消毒剂的刺激让少年下意识地缩了一下脚。全再明轻轻按住他的肩膀,低声鼓励:“忍一忍,孩子,马上就好,这是为了保护你。”少年看了全再明一眼,咬紧嘴唇,没有再动。
清洗消毒后,接着就是注射狂犬病人免疫球蛋白和第一针疫苗。打针的时候,少年显然很害怕,身体绷得紧紧的,眼睛紧闭。全再明让他靠在自己身上,一只手遮住他的眼睛,轻声说:“不怕,就像蚊子叮一下,很快的。”针头刺入的瞬间,少年颤抖了一下,但始终没有哭出声,只是从喉咙里发出压抑的呜咽。全再明能感觉到他小小的身体里传来的恐惧和坚强。
全部处理完毕,张科长又叮嘱道:“全站长,接下来一定要严格按照时间表完成剩余四针疫苗接种。接种期间,注意让孩子多休息,避免剧烈运动,饮食清淡。最重要的是,要密切观察他的身体状况,如果出现发热、头痛、乏力、伤口周围有痒、痛、麻等异常感觉,或者任何精神行为异常,必须立即就医!”
全再明郑重地记下所有注意事项,接过疫苗接种卡和后续预约单,连连道谢。离开疾控中心时,已是午后。回救助站的路上,少年因为疲惫和紧张,靠在座椅上睡着了,怀里还抱着那个包裹。全再明放慢了车速,看着窗外,心中感慨万千。这个孩子身上,不仅有着身世之谜,还潜藏着疾病的威胁。他暗暗下定决心,无论如何,一定要守护好这个孩子,既帮他找到回家的路,也要确保他健健康康地回家。
这次疾控中心之行,不仅是对少年身体健康的一次重要干预,更深层地,在共同面对打针的恐惧和全再明无声的陪伴与安慰中,两人之间那种基于依赖和信任的情感纽带,又一次悄然加深了。
回到站里,全再明看了一眼手机,已过12点半。他注意到少年依旧苍白的脸色和干裂的嘴唇,想起泪张说他早餐只勉强喝了几口粥,心里清楚,必须让他再吃些东西。但直接命令肯定行不通。
他没有说“去吃饭”或“该吃饭了”这类带有指令性的话,而是用了一种更自然、更带有邀请意味的方式。他站起身,语气随意地对少年说:“走,小兄弟,我带你到我们食堂看看。忙了一上午,我也饿了,正好一起去吃点东西。”
少年坐在车上没动,眼神里带着迟疑和抗拒,低声嘟囔了一句:“……不饿。”
全再明心里明白,这不是真的不饿,而是长久以来形成的、对陌生环境和食物的不信任感在作祟。他没有勉强,反而笑了笑,用理解的口吻说:“早起就喝了点稀的,顶不住。不饿也去坐坐,就当陪我吃点。我们食堂的饭菜,味道还凑合。”
他的态度很随意,没有把焦点完全放在“逼他吃饭”上,而是强调了“陪伴”和“尝尝看”,这在一定程度上减轻了少年的压力。见少年还有些犹豫,全再明很自然地伸手,轻轻扶了一下他的胳膊肘,是一个温和的、引导他起身的动作,力度恰到好处,既表达了意图,又不会让他感到被强迫。
少年迟疑地、几乎是下意识地跟着站了起来,低着头,默默跟着全再明穿过院子,走向食堂。
食堂里已经有不少工作人员在用餐,饭菜的香气弥漫在空气中。少年的脚步在门口顿了一下,似乎不太适应这种人稍多的场合。全再明敏锐地察觉到了,他没有把少年带到人多的大圆桌,而是选择了一个靠窗的、相对安静的角落小方桌。
“你先坐这儿等我一下,”全再明示意少年坐下,然后自己转身走向打饭窗口。他并没有问少年想吃什么,因为他知道问了也是白问。他凭着经验,打了一份比较温和、易消化的饭菜:一碗软糯的白米饭,一份西红柿炒鸡蛋,一份清蒸的肉饼,还有一小碗青菜汤。
他把餐盘端到少年面前,饭菜还冒着热气。然后,他自己也打了一份一样的,坐在了少年的对面。
“来,尝尝看。”全再明把自己的筷子递过去,然后才起身去消毒柜又拿了一双给自己。这个细微的举动,像是在传递一种“这饭菜没问题,我可以先吃”的无言信号。
少年看着眼前的饭菜,依旧没有动。全再明没有催促,他自己先拿起筷子,大口吃了起来,吃得很香的样子,一边吃一边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说给少年听:“嗯,今天这鸡蛋炒得不错,挺嫩。忙了一上午,吃口热乎饭真是舒服。”
食物的香气和全再明自然的进食状态,似乎起到了一些作用。少年的喉结轻微滚动了一下,眼神偷偷瞟了几眼那盘色泽诱人的西红柿鸡蛋。长时间的饥饿感终究是难以完全抵抗的生理需求。
全再明看在眼里,不动声色地夹起一大块肉饼,放进嘴里,然后用很随意的语气说:“这肉饼蒸得烂,好消化。你身体虚,得补充点力气。光靠那点米汤可不行。”
他停顿了一下,看着少年,语气变得更加温和,但也带着一丝不容置疑的关切:“小兄弟,我知道你心里有事,没胃口。但饭得吃,身体是自己的本钱。你看,这饭菜是干净的,是专门为你准备的。你不吃,就浪费了。就算为了不浪费粮食,也多少吃一点,好吗?”
这番话,没有大道理,而是从最朴素的“不浪费”和“身体是本钱”的角度切入,更容易被接受。少年沉默着,僵持了几秒钟,终于,他极其缓慢地、带着点试探性地,拿起了筷子。他先是用筷子尖小心翼翼地拨弄了一下米饭,然后,夹起一小块鸡蛋,送进了嘴里。
他吃得很慢,咀嚼得很仔细,仿佛在确认食物的安全性。但至少,他开始吃了。
全再明心里长长地舒了一口气,但他脸上没有表现出任何欣喜,只是继续自然地吃着自己的饭,偶尔用轻松的语气聊两句无关紧要的话, “这窗外的树长得真绿”之类的,努力营造一种放松的、安全的进食氛围。
看着少年从机械地进食,到渐渐开始主动夹菜,虽然速度依旧很慢,但全再明知道,这不仅仅是吃下了一顿饭,更是向打开心扉、接受帮助,迈出了艰难而关键的一步。这顿饭,暖的不只是胃,更是一颗冰冻已久的心。
这时,全再明的手机响了,是顾承坤打来的。“老全,有重要进展!邻省那边反馈过来了!上月他们那确实有个叫‘黑石峪’的自然村因突发山洪泥石流几乎被冲毁,失踪人员名单里有个少年,叫石小山,14岁,特征描述跟你发现的这孩子高度吻合!他家里……情况比较特殊,据说祖辈是守林人,会些祖传的草药和狩猎技巧。你重点问问,他是不是抱着一个长条形的、用帆布包着的东西?那可能是他家里很重要的物件!”
全再明心中一震,所有的线索都对上了!他按下激动,放下电话,待到少年将最后一页一粒饭送进嘴里,他蹲在少年面前,用尽可能平静的语气试探着问:“孩子……你是不是……叫石小山?从黑石峪来的?”
这个名字像一道闪电,击中了少年!他猛地抬起头,眼睛瞪得大大的,充满了难以置信和巨大的震惊,嘴唇哆嗦着,喉咙里发出“嗬……嗬……”的急促气音,眼泪瞬间涌了出来,像暴雨下的屋檐水往下掉。他拼命点头,又猛地摇头,情绪彻底失控,压抑许久的恐惧、悲伤和委屈在这一刻爆发出来,变成了无声的痛哭,身体剧烈地颤抖。
全再明没有阻止他,只是轻轻拍着他的后背,让他尽情宣泄。他明白,这是打开心扉的关键一步。等少年的哭声渐渐变成抽泣,全再明才轻声说:“小山,别怕,没事了,找到家了就好。叔叔们会帮你回家。”
接下来的几天,东麓县救助站的三层小楼仿佛成了一个特殊的“疗愈舱”。时间在这里放慢了脚步,围绕着石小山这个沉默的核心,一种温和而坚定的力量在悄然生长。
全再明定下了基调:不追问,不逼迫,只用行动说话。他像一位经验丰富的守林人,知道受惊的幼兽需要的是安全的距离和耐心的等待。早餐时,他会多拿一个鸡蛋悄悄放进小山的碗里;午休后,他会“恰好”多出一份水果;晚上查房,他会顺手把踢开的被子掖好。这些细微的照顾,如同春雨,无声无息地浸润着。
站里的其他工作人员也心领神会。厨师大叔发现小山似乎更喜欢吃软糯的食物和带点辣味的腌菜,于是餐桌上总会“凑巧”有蒸得恰到好处的芋头或者一小碟开胃的酸豆角。负责清洁的阿姨在打扫房间时,会轻轻把他那双洗得发白的球鞋鞋带系成整齐的蝴蝶结。没有人刻意嘘寒问暖,但一种被默默守护的氛围,渐渐驱散了小山眼神里最初的那种孤狼般的警惕。
然而,真正让坚冰开始加速融化的,是赵小满的到来。
秦月华协调的特教老师来进行初步评估后,认为石小山有语言基础,失语很可能是创伤后应急障碍的表现,建议通过营造安全感和非语言交流进行引导。这时,秦月华想到了表姐舜华曾提过,赵小满不仅熟悉本地民俗,更是个极有耐心和亲和力的姑娘,尤其擅长和孩子们打交道。于是,她一个电话打给了赵小满。
赵小满接到电话,二话没说,安置好手头的工作,第二天一早就风风火火地赶到了救助站。她没穿那身带泥点的工作服,而是换上了一件色彩鲜艳的瑶族便装,头上的银饰随着她的步伐发出清脆悦耳的叮当声。她像一阵带着山野气息的清风,吹进了略显沉闷的救助站。
她没有直接闯入小山的房间,而是先找到全再明,详细了解情况。然后,她拎着自己带来的一个小布包,里面装着她连夜做的糯米糍粑和一些山里采的野山楂,在工作人员小张的陪同下,轻轻敲响了房门。
当时,小山正坐在窗边发呆。小张将赵小满介绍给了石小山,赵小满很自然地走进屋,拉过一把椅子,坐在离他不远不近的地方,笑着晃了晃手里的布包:“小山,饿不饿?姐姐带了点自己做的零嘴,你尝尝看合不合口味?”她的声音清亮亮的,带着阳光的味道,没有丝毫的怜悯或探究,就像邻家姐姐串门一样自然。
她打开布包,露出软糯香甜的糍粑和红艳艳的山楂。她自己先拿起一个糍粑咬了一口,满足地眯起眼,然后递了一个给小山。也许是食物的诱惑,也许是赵小满身上那种毫无攻击性的亲切感,小山犹豫了一下,伸手接了过去,小口小口地吃了起来。
赵小满没有盯着他看,而是自顾自地说起话来,说的也不是什么大道理,尽是些山里的趣事:“你看这糍粑,用的糯米是我们山脚村自己种的,用山泉水泡过,蒸出来特别香……这山楂啊,是后山那棵老树上结的,有点酸,但吃了开胃……我们那儿啊,这时候山上的枇杷也该熟了,酸酸甜甜最爽口了……”
她的话语里充满了对生活的热爱和对家乡的眷恋,这种情感是共通的。小山一边吃,一边默默地听着,偶尔会抬起眼皮飞快地看赵小满一眼。
真正的转折点发生在一个午后。赵小满在院子里晾晒被单,哼起了瑶族的《采茶歌》。
晨雾轻绕青山腰
竹篓斜挎过小桥
露珠沾衣指尖凉
茶树层层接云霄
一芽一叶细掐挑
竹笠遮颜蜂蝶绕
山歌随风过山坳
惊起白鹭上碧霄
日上三竿茶满篓
炊烟唤归山路遥
新茶焙得满屋香
客来不问路迢迢
茶烟袅袅话桑麻
半日闲暇半日劳
莫道春茶滋味浅
一盏清甜润心潮
山泉沸雪沏新绿
浮沉舒展如云飘
品尽人间千百味
最爱乡野茶香飘
曲调悠扬婉转。小山当时正趴在窗台上,听到歌声,他整个人仿佛定住了,眼神直勾勾地望向窗外赵小满的方向,嘴唇微微翕动,似乎想跟着哼唱,却发不出声音,只有眼眶迅速泛红。
赵小满敏锐地捕捉到了这一变化。她没有停下歌声,反而唱得更加轻柔,一边晾晒,一边慢慢走近窗口,歌声像温柔的丝带,轻轻缠绕住小山。唱完一曲,她看着小山湿润的眼睛,柔声问:“喜欢听?这歌是我阿婆教我的,你们那边……也有山歌吗?”
小山没有回答,但用力点了点头,眼泪终于掉了下来。这一次,不是恐惧的眼泪,而是仿佛找到了某种共鸣的、带着乡愁的泪水。赵小满没有安慰他,只是静静地陪着他,让他哭个痛快。等他情绪平复,她才拿出随身带的一块绣着鸳鸯戏水图案的瑶锦手帕,递给他擦脸,轻声说:“想家了,难受,就哭出来,不丢人。以后想听歌了,就来找姐姐,姐姐会唱的可多了。”
从那天起,赵小满成了小山在救助站最亲近的人。他依然很少开口说话,但他会主动帮赵小满搬晾衣架,会跟在她身后去厨房帮忙择菜,会在她唱歌时坐在旁边安静地听,眼神里有了依赖和光彩。他开始用一些简单的肢体语言和赵小满交流:扯扯她的衣角表示需要帮助,指指水壶表示口渴,甚至有一次,赵小满被开水烫了一下手,他紧张地跑过去,对着她的手轻轻吹气。
站里的人都发现了这个变化。全再明欣慰地在局里开会时,对秦月华说:“小满这孩子,有股子灵气,像山泉水,能透到人心里去。”秦月华也笑着点头:“是啊,她那种不带目的的真诚,最能打动人了。”
一天傍晚,赵小满教小山认院子里的花草,指着桂花树说:“这是桂花,开了花可香了,还能做桂花糕。”小山跟着重复,声音极其沙哑、微弱,但确实发出了两个模糊的音节:“……桂……花……”
赵小满惊喜万分,没有大惊小怪,只是温柔地肯定他:“对!桂花!小山真棒!”
这声“桂花”,如同第一声春雷,预示着冰封的语言世界开始松动。而那句自然而然的“小山真棒”,则像阳光,温暖而充满鼓励。
终于,在赵小满又要离开救助站回山脚村的前夕,小山在帮她收拾那个装零嘴的布包时,突然抬起头,看着她,嘴唇蠕动了几下,用尽全身力气,发出了两个清晰而完整的音节:
“小……满……姐。”
声音依旧沙哑,却像破土而出的新芽,带着无比的真挚。
赵小满瞬间愣住,随即眼圈一红,一把将小山搂进怀里,轻轻拍着他的背,声音哽咽却满是喜悦:“哎!小山!姐姐在呢!”
这一刻,“小满姐”这个称呼,不仅仅是一个称谓,它代表着石小山封闭的内心世界,终于为这个世界打开了一扇窗,接纳了一份毫无保留的善意与温暖。这份跨越了语言障碍和创伤阴霾的姐弟情谊,成为了照亮他未来归途的一盏温暖明灯。
自从石小山被安置进救助站,站长全再明的心就一直悬着。这个沉默寡言、眼神里交织着惊惧与执拗的少年,背后究竟隐藏着怎样的故事?全再明几乎动用了所有能联系上的渠道,电话、传真、公函,一遍遍地与邻省那个名叫“黑石峪”的偏远山村所在的民政部门、公安机关沟通核实。信息像碎片一样,一点点从灾区汇集过来,最终拼凑出一个令人心碎的真相。
黑石峪,地处深山,村如其名,村周多是黑色岩石山体,一条山溪穿村而过。那场灾难发生在半个月前的深夜,一场数十年不遇的特大暴雨袭击了山区,引发了恐怖的山洪泥石流。高达数米的泥石流如同黑色的巨龙,从上游咆哮而下,瞬间吞噬了依山而建、沿溪分布的大半个黑石峪村。根据灾后统计,伤亡极为惨重,石小山的父母和年迈的奶奶,都在那晚不幸遇难。
石小山能成为少数幸存者之一,极有可能是因为一个特殊的习惯。据他幸存的远房族叔石老庚哽咽着回忆:“小山这孩子,打小就跟他爹一样,跟山最亲!别家娃儿晚上在家睡觉,他常喜欢一个人跑到他家在山上看林子的老屋去住,说能听风声、辨鸟叫……那晚,洪水是顺着山沟下来的,村里地势低的地方全完了……山上的老屋,反而……可能就因为这样,捡回条命……” 电话那头的石老庚泣不成声。也就是说,当灾难降临时,石小山正因为独自待在村后山腰的守林人老屋里,才侥幸躲过了灭顶之灾。那处狰狞的野兽咬伤,据分析很可能是在暴雨停歇后,他试图在黑暗中冒险下山寻找家人,在湿滑崎岖的山林里被受惊的野猪或其他动物袭击所致。
一周后,由东麓县民政局(全再明)、公安局(一名女警便于照顾)和县医院(一名医生负责途中健康监测)组成的联合护送小组,带着石小山,踏上了护送他返乡的路程。全再明特意带上了那个帆布包裹,由石小山自己紧紧抱着。
路途辗转,先汽车后火车。一路上,石小山依旧沉默,但眼神不再像最初那样空洞和恐惧。他会默默观察车窗外的风景,当火车进入邻省山区,看到熟悉的喀斯特地貌和茂密森林时,他的眼睛里明显有了光彩和一种近乡情怯的激动。
到达目的地县城,当地民政和公安部门的同志早已等候多时。当车子和来接应的当地干部一起,颠簸着开进大山深处,快到那个几乎被泥石流抹平的村庄遗址时,石小山的呼吸变得急促起来。
残垣断壁前,站着几位幸存的村民,其中一位头发花白、面容黝黑憔悴的老人,看到从车上下来的石小山,踉跄着扑过来,老泪纵横:“小山!我的娃啊!你还活着!你还活着啊!”这是石小山的族叔,也是他现在唯一的直系亲人了。
石小山看到族叔,一直强忍的泪水终于决堤,他像个小炮弹一样冲进老人怀里,祖孙俩抱头痛哭。那压抑的、悲恸的哭声,在山谷间回荡,令闻者无不动容。
哭了许久,族叔才颤巍巍地抚摸着石小山的头,看向他怀里依旧紧抱的帆布包裹,声音沙哑地问:“这……这东西,你带出来了?”
石小山用力点头,哽咽着,终于用极其沙哑、几乎听不清的声音,断断续续地挤出了灾难后的第一句话:“阿……阿爸……让……我……守好……”
族叔闻言,更是泪如雨下,对全再明等人解释道:“这是他家的命根子……是他太爷爷那辈传下来的,据说是老辈人用山里的阴沉木雕的一把镇山尺,上面刻着护林防火、敬畏山神的老规矩。镇山尺一直由小山家祖上保存,他家是咱们石家的长房,小山又是长子,一般情况下,据说都由他保管。出事前他肯定在后山守林人老屋里,随身带着镇山尺。”
全再明和护送小组的同志们这才恍然大悟,原来这帆布包裹里,并非金银财宝,而是一件承载着家族责任、山林信仰和祖训的信物。这也解释了石小山为何拼死也要保护它,这不仅是物质的传承,更是精神的寄托。
族叔拉着石小山,对着废墟的方向磕了三个头。然后,当地民政干部表示,已经为幸存村民在镇上的安置点安排了临时住房,后续的重建工作也在规划中,会确保石小山这样的孤儿得到妥善安置和继续上学。
全再明将石小山和他的族叔送到了临时安置点,看着他们有了一个虽然简陋但能遮风避雨的临时住所,心里的一块大石头终于落了底。他蹲下身,对石小山说:“小山,到家了。以后要听叔公的话,好好生活,好好上学。你保护了家里的念想,很勇敢。叔叔们要回去了,你……要坚强。”
石小山看着全再明,眼泪又涌了出来,但他这次没有躲闪,而是突然伸出双臂,紧紧抱住了全再明。这个无声的拥抱,胜过千言万语。
全再明红着眼眶,拍了拍他的背。他知道,这个孩子未来的路还很长,创伤的愈合需要时间。但至少,他回到了亲人的身边,回到了熟悉的土地,那份沉甸甸的家族信物也得以保全。民政的“兜底”,在这一刻,完成了它最重要的使命——让无助者有所依,让离散者有所归。
护送小组返程时,夕阳将群山染成了金色。全再明回头望去,看见石小山站在安置点的门口,在族叔的陪伴下,一直望着他们离开的方向,那个帆布包裹,依然被他紧紧抱在胸前。全再明知道,那把“镇山尺”和这份跨越山水的救助之情,将会成为支撑这个少年走下去的重要力量。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