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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学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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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511/2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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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兜底岁月》连载

第四章 风雨桥上的民主议事

暴雨过后第七天,越城岭的伤口尚未愈合。阳光刺破厚重云层,在漫山蒸腾的水汽中折射出炫目光晕,却照不见山体内部被雨水泡得松软的筋骨。东麓县民政局局长顾承坤和副局长秦月华,带着满身疲惫和初步稳定的安置点情况,再次驱车驶向此次灾情最重、矛盾最集中的独岭坡。

越野车在勉强抢通、依旧泥泞不堪的盘山路上颠簸前行,像风浪中挣扎的一叶扁舟。车窗两侧,是被暴雨撕裂的山体,裸露的黄土和折断的树木触目惊心,偶尔可见残破的家具或家禽尸体夹杂在泥石流冲积物中,无声诉说着那夜的惨烈。秦月华紧握着车顶扶手,指节泛白,平板电脑上显示的地质灾害风险图依旧一片刺目的红黄交错,与窗外的满目疮痍相互印证。

“救灾先救路,救路先安人。”顾承坤目光锐利地扫过路况,声音带着熬夜后的沙哑,却异常沉稳,“独岭坡的灾后重建,第一个钉子就是边界问题。陈家阿婆那塌了半间的吊脚楼,好巧不巧,正好压在和邻村争议了三十年的地块上。”

秦月华迅速调出电子地图和档案:“根据1996年省勘界办最终裁定的档案,界线应该在陈家阿婆家屋后自东向西第三棵老杉树的位置。”她的指尖在屏幕上划出清晰的虚拟线条,数据精准,图例分明。

顾承坤却缓缓摇头,指向窗外山坡上若隐若现的一块残破界碑:“档案是死的,山是活的。你看那块碑,上次大规模山体滑坡就挪了地方。去年两村为这事,差点为争一点山林地动了柴刀。现在灾后重建,动一铲子土都可能溅起火星子。”

正说着,村委委员赵小满打来电话:“顾局!你们快点来啊!舜华姐把东西两村的老人、族老都请到风雨桥边了,说要按老祖宗《虞舜训》的规矩‘议灾’!两边吵得厉害,快打起来了!”

那座百年风雨桥,横跨在独岭坡与邻村界河——白沙溪之上,名叫广利桥,建于清乾隆三十八年,为当地富商世昌、世宝两兄弟出资建造。清光绪二年重建桥亭。桥分3拱,全长36.8米,高7米,宽4.5米,东西走向,桥上有17间拱亭,拱亭上有穹形天罩,纯木结构。拱亭内两侧装置有木栏柱,共76根,栏柱边设置木板条凳,供人憩息。居中拱亭高出其余各间1.5米,内设神龛券台,雕有关云长、关平、周仓像,雕像民国23年毁于香火。拱亭上盖青瓦。斗拱三层飞檐。檐角嵌有龙、凤、鱼等多种陶塑装饰物件。桥端各砌有17级石阶,成小斜坡面,东端石阶上镂刻有9只蟾蜍图案,刻工精细,故有“七十六柱九金蟾,广利桥名天下传”的诗句咏赞。桥头两端还建有辅亭,呈八字形左右对称,与桥拱衔接起来,浑然一体,端庄雄伟。广利桥结构严谨、工艺奇特,装饰精美,倒映于波光潋滟的河水中,如宫殿般金碧辉煌,故俗称“花桥”。桥内梁柱上,还保留着模糊的彩绘,讲述着舜帝南巡、教化百越的古老传说。此刻,这座本该是联通两岸、遮风避雨的纽带,却成了矛盾交锋的舞台。

百年风雨桥上,临时摆开了从祠堂搬来的八仙桌。桌上铺着略显陈旧的红色绒布,上面摆放着笔墨纸砚,还有一壶冒着热气的粗茶。村妇女主任舜华,穿着一身素净的蓝布衣裳,鬓角微湿,正神情专注地在宣纸上一笔一划地临摹一个巨大的“德”字。她的动作沉稳,笔锋带着一股柔中带刚的力道,仿佛在通过这个字,向众人传递着某种超越争执的秩序感。

八仙桌的首座,安置着惊魂未定、但情绪已稍稳的陈家阿婆。她是东西两村目前在世的辈份最大的长者,曾于四十多年前嫁到东村。她的面前,郑重地摆放着那个装有儿子军功章的盒子,仿佛这不仅是她个人的念想,也成了此次议事的一个特殊信物。东西两村的长者、族老分坐两侧,泾渭分明,像两军对垒。东村以陈姓为主,族老陈太公年过八旬,须发皆白,拄着虬龙拐杖,面色沉郁;西村则以李姓居多,族长李老倌面色赤红,声若洪钟,正激动地比划着。双方身后的木板条凳上,还围坐着一些中青年村民,个个面色凝重,交头接耳,空气中弥漫着浓烈的火药味。

顾承坤和秦月华赶到时,辩论已趋白热化。

“按老族谱记载,以白沙溪中心为界,以东皆属我东村祖产!陈家阿婆家的屋基,明明就在界内!”陈太公的拐杖重重顿在桥面上,溅起几点泥土。

“放屁!”李老倌毫不客气地反驳,“太公你老眼昏花了!光绪年间的契书明明写着‘以溪边巨石为界,石东属陈,石西属李’!巨石就在陈家阿婆家现在猪圈底下!她家塌了的半间房,正好压过界了!”

“你才胡说!我们以族谱为准!”

“你才颠倒黑白!”

唾沫星子几乎要溅到对方脸上。双方各执一词,引用的都是模糊的族谱记载、口口相传的掌故,甚至是一些早已湮灭在历史中的地标。秦月华试图插话,出示平板电脑上的勘界档案图,但她的声音很快被更高的声浪淹没。在这些活了七八十年、一辈子没离开过大山的老人面前,那些冰冷的经纬度坐标和官方红头文件,似乎远不如祖宗传下来的一句话有分量。

顾承坤没有立刻介入争吵中心。他锐利的目光扫过全场,注意到几个关键细节:东村一个沉默的中年汉子,手里紧紧攥着一把老旧的铜钥匙,据说能打开祠堂里某个存放古老文书的箱子;西村一个精瘦的老者,不时偷偷瞄向河对岸一片长势特别的竹林。他心中了然,这场争执,表面是地界,深层是资源——那片可能因山体变化而价值重估的山林、溪流的捕鱼权、乃至灾后重建的补助款分配。

他不动声色地走到桥廊角落,那里堆放着一些抢险用的铁锹、镐头。他随手拎起一把铁锹,锹把上还沾着新鲜的泥巴,然后走到八仙桌旁,没有坐下,而是将铁锹往桥外一指,锹头正好指向双方争论最激烈的界线方向上。这个动作看似随意,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权威和扎根土地的实在感。争吵声顿时小了一些,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这把突然插入的铁锹上。

“吵,解决不了问题。”顾承坤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到每个人耳中,“天灾刚过,人心不能再乱。老祖宗有老祖宗的道理,国家有国家的法度。今天坐到这里,就是要找个都能过得去的法子。今天的主要任务是什么,大家应该清楚,我想主要应该解决这几个问题,一要勘定习惯线,二要核定法定线,三要解决争议线。东西两村的边界已于1996年勘定,这是法定线,是经过政府审定的,谁也改变不了。但很长一段时间以来,习惯线与争议线没有处理好,希望双方按照“尊重历史,注重现实,实事求是,互谅互让”原则,把这两个遗留问题解决好。”

这时,舜华恰好完成了“德”字的最后一笔。她将宣纸轻轻举起,墨迹在湿润的空气中似乎还带着未干的润泽。“诸位叔伯,”她声音清亮,带着一种抚慰人心的力量,“舜帝当年在此地教民,首重一个‘和’字。家庭不和,则家道败;邻里不和,则村寨衰。今日我们议的是地界,更是要议出个‘和’字来。这‘德’字,一边是‘彳’,代表行走、行动;一边是‘直’和‘心’,代表正直的本心。我们今日之议,必要出于公心,方能找到正道。”

她的话,将争执从单纯的利益博弈,提升到了道德和村落共同体存续的层面,让在场的一些老人陷入了沉思。

议事从上午持续到日头偏西。过程并非一帆风顺,期间多次几乎再次陷入争吵。但顾承坤的在场像定海神针,舜华的引经据典和耐心斡旋则如润滑剂,赵小满则凭借对本地民俗的熟悉,不时用瑶族谚语或掌故来打圆场、作比喻,缓和气氛。

秦月华也逐渐找到了参与的方式。她不再试图生硬地灌输政策条文,而是将平板电脑作为辅助工具。当一位老人根据记忆画出模糊的山形水势图时,她迅速调用卫星历史影像进行比对、放大,帮助还原几十年前的地貌;当双方对某块林地的归属争执不下时,她调出近年来的林业产权登记数据——虽然不完全,但有参考价值;她甚至连接手机热点,尝试查询地方志中关于白沙溪界碑的零星记载。

真正的转机,出现在一个意想不到的人身上——那个被全再明救助、暂时安置在民政局、名叫石小山的流浪少年。他被赵小满带来桥头送些吃食,一直安静地躲在桥廊柱子后面。当双方为一块关键河滩地的归属吵得不可开交时,少年突然怯生生地拉了拉赵小满的衣角,用极其生硬、夹杂着浓重口音的官话,配合着急切的手势,表达着什么。

赵小满仔细听了半天,又用瑶语和他交流了几句,突然眼睛一亮,大声对众人说:“大家静一静!这孩子说,他……他暴雨前几天在那片有争议的河滩地旁边的岩洞里躲过雨!他说岩洞里面,靠水的石壁上,好像刻着字!是红色的!”

人群霎时寂静下来!所有人都看向这个陌生的、瘦小的少年。岩洞?刻字?红色的?

顾承坤立刻追问:“小山,你还记得具体位置吗?能带我们去看看吗?”

石小山有些害怕地往后缩了缩,但在赵小满的鼓励和顾承坤温和的目光下,最终点了点头。

于是,一场临时的现场勘查开始了。顾承坤、秦月华、舜华、赵小满,以及东西两村各派出两名代表,跟着石小山,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向河滩。那处岩洞很隐蔽,洞口被藤蔓半遮着,里面阴暗潮湿。借助手电筒的光,果然在靠近溪水冲刷的石壁上,发现了几行模糊的、用红色油漆书写的字迹!字迹大部分被苔藓覆盖,但依稀可辨“1983年……勘界……于此”以及“山脚村”、“西岭村”等字样!

“是1983年全省统一勘界时留下的临时标记!”秦月华激动地说,迅速拍照存档。虽然年代久远,油漆斑驳,但这无疑是官方勘界的重要实物证据!其指示的方位,与1996年档案图的走向基本吻合,有力地支持了东村关于陈家阿婆家地块归属的主张。

这个发现,让西村的代表们哑口无言,事实面前,再多的口舌之争都显得苍白。陈太公的脸上露出了如释重负的表情,而李老倌则脸色涨红,憋着一口气,却又无从反驳。

回到风雨桥上,顾承坤将最新的发现给大家通报了一下。他看着脚下因暴雨而变得汹涌浑浊的白沙溪,沉声道:“界线是找到了,理是明了,作为两个有过姻亲的村落,应以此次洪灾为契机,以明晰的边界走向为原则,双方永久和好,不再因边界问题引发矛盾,今天借此机会,将两村的边界合约签订好,从此走向眭邻友好。但灾后重建,不是划条线就能了事的。西村通往山外的路也被冲毁了大半,救灾物资运送困难。独岭坡不能只顾自己。”

他话锋一转,提出一个建议:“你们是同县同乡的两个村,凡事应该互谅互让,我看这样,陈家阿婆家的重建,就按界线在她家原址进行,县里和民政的补助重点倾斜。但东村出让靠近西村路口的那一小块集体坡地,帮助西村拓宽抢通生命通道。另外,灾后山林抚育、河道清理,两村要一起出工出力,共同负责。这叫‘以地换路,共治山水’,大家觉得怎么样?”

这个方案,既尊重了勘界事实,维护了东村的合法权益,又顾及了西村的实际困难,体现了灾后互助的精神。它不是简单的零和博弈,而是试图创造一种共赢的局面。

陈家阿婆立刻表示支持:“顾局这个提议好!正合《虞舜训》中‘敦亲睦邻,守望相助’之义。咱们东西两村,低头不见抬头见,就该互相帮衬。我今天当着县领导和乡亲们的面表个态:以儿子用命换来的军功章做保,咱们两村从今往后,好好相处!说出去的话,泼出去的水,算数!”

东西两村的代表们低声议论起来。起初西村还有些抵触,但考虑到现实的道路问题和顾承坤承诺的协助,加上陈家阿婆的庄严承诺,态度逐渐软化。东村虽然让出了一点地,但换来了清晰的边界和重建的主导权,以及邻里的和睦,长远看并不吃亏。更重要的是,顾承坤的方案,给了双方一个体面下台阶的机会。

最终,在暮色四合、风雨桥上点亮马灯之时,两村族长在舜华起草的《边界合约》及《灾后重建互助协议》上,郑重地按下了红手印。协议不仅明确了争议地块的归属,更规定了道路共建、资源共享、劳务互助的具体条款。一场可能升级为群体性事件的纠纷,在传统智慧、现代治理和人性化操作的共同作用下,得以化解。

协议签订后,顾承坤并没有立刻离开。他督促两村立即组织青壮年,连夜开始清理塌方路段,民政部门协调的第一批建材和粮食也在当晚运抵。秦月华则忙着将协议内容录入系统,建立灾后重建专项档案,并开始规划后续的监督和执行机制。

赵小满带着石小山回去休息,少年在回去前,又回头看了一眼那座风雨桥,眼神复杂。舜华则陪着两村老人,在桥头喝了和解茶,说着一些安抚和展望未来的话。

风雨桥恢复了宁静,只有桥下白沙溪的流水声潺潺不息。秦月华和顾承坤站在桥廊边,望着远处山峦的剪影和零星亮起的灯火。

“今天这一课,比我读多少政策文件都深刻。”秦月华感慨道,“基层工作,尤其是民政工作,真的不能只靠数据和条文。那些老人认的不是GPS坐标,是他们活了一辈子的记忆和祖宗传下来的规矩。”

顾承坤点燃一支烟,火光在黑暗中明灭:“是啊。政策是骨架,人情是血肉。骨架要正,血肉要丰,这身体才能活起来。咱们民政的‘算法’,得把山里的每一条路、每一户人家的灶台温度都算进去。”

他顿了顿,指着脚下的风雨桥:“你看这桥,为啥能立百年不倒?不只是木头结实,更是因为它连着两岸的人心。咱们的工作,就是要在政策和人心之间,也架起一座桥。”

秦月华深深点头,她开始真正理解“以民为本”这四个字在越城岭这片土地上的千钧重量。

而风雨桥上这次成功的民主议事,其模式和蕴含的智慧,也将为后续处理更多、更复杂的基层矛盾,提供一个宝贵的范本。这“兜底”的岁月,就在这一次次的奔走、调解、权衡与守护中,缓缓流淌,沉淀下为民解困的初心与担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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