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脚村,因位于越城岭主峰脚下而得名。村子不大,但历史颇久,据说舜帝南巡曾在此驻跸,教化乡民,故民风受传统德文化影响深厚。村妇女主任舜华,五十出头,为人干练,因名字与“舜”相关,又热心传承地方文化,村里人多敬她几分。她还有个不为人知的身份——是县民政局副局长秦月华的远房表姐,两人年轻时曾一起读书,后来一个走了专业干部路线,一个扎根了乡土。
暴雨过后,山村空气清新,泥土芬芳。但村委会大院里的气氛却有些凝重,像暴雨前闷热的午后。村民赵老栓蹲在大院墙根下,背靠着一棵老樟树,吧嗒吧嗒地抽着旱烟,眉头拧成了疙瘩,仿佛要把所有的愁绪都吸进肺里再吐出来。他对面站着的是的他儿子赵国强和儿媳李梅,小两口在省城打工,赵国强穿着崭新的格子衬衫和西裤,皮鞋上沾了泥点,李梅则是一身运动装,背着个时髦的双肩包,脸上写满了与这个古朴村落格格不入的焦急和不耐烦。
“爸!这都什么年代了!必须火化!公益墓园环境多好,干净整洁,还有专人管理修剪花草,我们以后过年过节回来扫墓也方便!您看看这祖坟山,路又窄又陡,下雨下雪您怎么上去?万一摔着了怎么办?”赵国强声音提高了八度,他在城里做了几年小包工头,自觉见了世面,觉得父亲顽固不化,无法沟通。
“方便?我呸!”赵老栓猛地磕了磕烟袋锅,溅起几点火星,落在潮湿的泥地上,瞬间熄灭,“老子辛苦一辈子,面朝黄土背朝天,把你们拉扯大,死了还不能落个全尸入土为安?祖坟都在后山坡上,向阳,敞亮,我得去陪着你爷爷奶奶!那劳什子骨灰盒,轻飘飘的,算怎么回事?睡在里面能踏实?”他越说越激动,脖子上的青筋都凸了起来。
“叔,您别激动,身子要紧。”舜华提着热水瓶从村委会办公室出来,“进来,到办公室慢慢说!”舜华将三人让进屋里,给赵老栓倒了一杯热开水,又端了两杯一次性纸杯泡的茶递给赵国强和李梅,“国强、梅子,你们大老远赶回来也累了,先坐下,喝口水,慢慢说。这事儿啊,急不得,得商量着来。”
矛盾焦点是赵老栓的老伴、国强娘早几天去世了。老人走得突然,脑溢血,没来得及留下一句话。当时正值暴雨季,电闪雷鸣,山路难行,丧事只能从简,遗体暂时寄存在从殡仪馆借来的冷柜里。现在天气放晴,彩虹都挂上天了,后事必须尽快料理。赵老栓铁了心要土葬,进祖坟山,以后与老伴并骨。儿子儿媳则坚决要求火葬,进入县里新建的公益墓园。理由很现实:一,县里推行殡葬改革,公益墓园对本县户籍居民基本免费,还省了买上好棺材和请道士和尚做法的昂贵费用;二,他们常年在外打工,孩子也在城里上学,觉得墓园管理规范,祭扫方便,不用每次都爬山涉水;三,也确实是担心老爷子年纪大了,以后一个人去那山高路远的祖坟祭扫,安全是最大的隐患。
“舜华主任,您给评评理!”赵国强转向舜华,像是找到了能主持公道的青天,“县里大力推行殡葬改革,鼓励火葬、生态葬,这是政策,是移风易俗!我爸他……他这是拖后腿,是封建迷信!”他尽量想把话说得冠冕堂皇,但语气里的埋怨显而易见。
“屁的政策!屁的迷信!”赵老栓梗着脖子,脸涨得通红,“老祖宗传了几千年的规矩,说改就改?我死了,我说了算!你们要是敢把我火化了,我……我做鬼都不安生!”这话带着赌气的成分,但也透出一股不容置疑的执拗。
舜华没有立刻表态支持哪一方。她深知,在农村,尤其是山脚村这种传统村落,殡葬之事关乎的不仅是逝者的归宿,更是生者的脸面、家族的观念、对祖先的敬畏以及对传统伦理的坚守。强行用政策压人,搞一刀切,往往适得其反,甚至可能激化矛盾,酿成更大的家庭纠纷乃至群体事件。她需要做的,不是简单的裁判,而是疏通、引导,找到一个既能落实政策、又能照顾到老人情感、还能让子女安心的平衡点。
她沉吟片刻,没有接政策的话茬,而是对赵老栓说:“老栓叔,您先别焦急上火,气坏了身子,婶子在那边看着也得心疼。我记得,婶子在的时候,最明事理,也最疼国强他们,对吧?国强小时候调皮掉水塘里,是婶子拼了命把他捞上来的;后来国强去城里打工,娶了梅子这么俊俏能干的媳妇,婶子高兴得几晚上没睡好,见人就夸。”
提到老伴生前的点点滴滴,赵老栓紧绷的脸部线条柔和了一些,眼圈微微发红,猛抽了一口烟,烟雾缭绕中,眼神有些涣散,陷入了回忆。李梅的眼圈也红了,悄悄拉了拉赵国强的衣角。
舜华见情绪有所缓和,才慢声细语地引入主题:“咱们山脚村,为啥叫这名儿?老辈人都说,是沾了舜帝的德泽。舜帝南巡到这儿,教咱们祖先耕田、制陶、定人伦,讲的就是一个‘和’字,家庭和睦,邻里和谐。我记得《虞舜训》里有那么一段,是说……(她略作思索,用带着乡音但清晰的语调轻声念道)‘丧,与其易也,宁戚;祭,与其奢也,宁敬。’”
她看了看面露不解的赵国强夫妇,用大白话解释道:“这话的意思是说,办理丧事,与其仪式周全铺张,不如内心真正地为逝者感到悲伤;祭祀祖先,与其祭品丰盛奢侈,不如心存敬畏和纪念。关键是那份真心实意。”
她目光转向赵老栓,又扫过赵国强夫妇:“老栓叔坚持要土葬,是想着全尸全骨,守着祖宗,世代不离,这是一份对祖先、对传统的‘敬’;国强你们想从简,进公益墓园,是考虑到现实方便和老爷子未来的安全,也是一份为后人着想的‘敬’,是务实。其实你们的目的都是一样的,都是为了好好送走婶子,让她安息,让她放心这个家,对吧?只是在这个‘怎么送’的方式上有了分歧。”
这番话,引经据典,又贴合人情,深深触动了赵老栓内心最柔软的地方。他文化不高,没完全听懂古文,但“内心真正悲伤”、“心存敬畏”这几个词实实在在说到了他心坎里。丧事大操大办他搞不起,也没那心思,他要的就是那份对老伴、对祖宗的“敬”和“心意”。赵国强和李梅也意识到,父亲并非完全胡搅蛮缠,不顾他们的难处,而是有一种深沉的情感寄托在里面,这种寄托,与是否迷信无关。
“可是,主任,”李梅小声提出实际问题,语气缓和了很多,“我们也知道爸的心思。可这祖坟山现在也属于林地,政策不允许随意土葬了,到时候村里、镇上来干涉,不是更麻烦?再说,公益墓园那边,我们打听过,也有树葬区,可以把骨灰埋在树下,一样是入土为安,还环保。”
“政策要执行,老理儿、老感情也要顾及。”舜华心中有了个初步想法,她觉得“树葬”或许是个可以切入的点,“老栓叔,您看这样行不?咱们不一定非此即彼,好像只有一条道。公益墓园现在有生态葬区,不单是树葬,还有草坪葬、花坛葬。比如树葬,可以选棵松树或者柏树,四季常青,象征生命永恒。还可以在树下的小小纪念碑上,刻上家族的名字,甚至刻上婶子的生辰八字,一样是延续血脉、寄托哀思。或者,咱们先去公益墓园实地看看?看看环境到底咋样,有没有那种既符合政策,又能稍微圆了您‘入土为安’心愿的办法?关键是,得让婶子走得安心,顺当,也让你们一家人,特别是您,老栓叔,以后想起这事,心里不落疙瘩,不让国强和梅子在外头牵肠挂肚。”
她打算采用“拖”字诀,先稳住双方情绪,避免当场激化矛盾。然后尽快向镇里负责民政的同志汇报,深入了解县里关于生态葬的具体政策和是否有更人性化的变通可能,比如深埋、不留坟头、以树代碑等。同时,她也要耐心做通赵国强夫妇的工作,让他们不仅仅是从“方便”、“省钱”的角度,更要从情感上理解父亲这份执拗背后的深厚情感,或许可以在墓穴的具体位置、墓碑的材质和设计上,多体现一些传统的家族元素,让老人心理上更容易接受。
“去看看……也行。”赵老栓闷闷地说了一句,态度虽然没有完全软化,但已经不再是针插不下水泼不进的状态。舜华的话,像一股温润的水,慢慢渗透着他干涸焦灼的心田。他站起身,拍了拍屁股,“我回去看看鸡喂了没。”算是暂时休战。
赵国强和李梅也松了口气,感激地看了舜华一眼。舜华拍拍李梅的肩膀:“梅子,带你爸回去歇歇,做点吃的。这事急不来,慢慢商量。国强,你也多体谅你爸,他这辈子,不容易。”
舜华的这个“拖”字诀,拖的不是时间,而是智慧。它通过“降温-调解-说理-融合”的四步法,将一个可能激化的矛盾,转化为一个多方都能暂时接受、甚至体现基层治理温度的典型案例。这充分展现了新时代村干部在面对复杂问题时,不仅要有执行政策的刚性,更要有理解人性、善于沟通、勇于探索的柔性智慧。
赵老栓那句“去看看……也行”,像一块硬土被春雨浸湿,虽然还没松软,但总算裂开了一道缝。舜华深知机不可失,趁热打铁,第二天一早,就跟镇里民政所的同志约好,又给县殡仪馆和公益墓园管理处打了电话,然后便骑着她那辆有些年头的电动三轮车,“突突突”地来到了赵老栓家门口。
赵国强和李梅早就等着了,两人脸上既带着希望,又有些忐忑,生怕老爷子看了不满意,反而更坚定土葬的念头。赵老栓磨蹭了一会儿才出来,换上了一身半新的中山装,扣子扣得一丝不苟,脸上没什么表情,但眼神里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复杂情绪——有对未知的抵触,有对老伴的哀思,或许,还有一丝连他自己都不愿承认的、对“入土为安”新解的好奇。
“老栓叔,上车吧,路不远,一会儿就到。”舜华笑着招呼。赵国强本想开自己从城里回来的小轿车,但舜华使了个眼色,示意他让老爷子坐三轮车。她觉得,这慢悠悠的三轮车,比封闭的小轿车更能让赵老栓放松,也更能看看沿途的风景,缓和一下心情。
果然,坐在三轮车后斗的软垫上,看着路旁绿油油的稻田、远处云雾缭绕的越城岭,吹着清晨凉爽的风,赵老栓紧绷的脊背似乎放松了一些。舜华也没多说话,只是偶尔指点一下路边的景物,说说村里谁家今年稻子长得好,谁家孩子在城里有了出息。这种拉家常式的闲聊,渐渐驱散了原本凝重尴尬的气氛。
公益墓园设在县城边上的一座向阳的山坡上,离山脚村大概也就四十分钟车程。到了门口,管理处的负责人老凡已经等在那里。老凡是个退休返聘的老民政,头发花白,面容和善,说话不紧不慢,很有亲和力。
“欢迎欢迎,赵老兄是吧?来看看,随便看,就当遛个弯儿。”老凡热情地迎上来,没有过多寒暄,直接领着他们往里走。
一进墓园,赵老栓就愣了一下。跟他想象中阴森拥挤的坟地完全不同,眼前是一片开阔、整洁、宁静的所在。宽阔干净的水泥路通向坡顶,路两旁是修剪整齐的冬青树和盛开的月季花。一排排墓碑不再是杂乱无章的石碑,而是规格统一、排列有序的卧碑,镶嵌在绿草如茵的草地中,远远看去,就像一片宁静的园林。有早来的家属正在墓前摆放鲜花,擦拭墓碑,神态安静,并无悲戚之色。空气中有青草和花香的味道,还有隐约的佛乐从高处的小亭子里传来,让人心静。
“这……这是坟山?”赵老栓忍不住低声嘟囔了一句,语气里满是惊讶。
老凡听到了,笑着解释:“哥哥,现在不叫坟山了,叫公益墓园,也叫人生后花园。你看,这里环境好不好?敞亮、干净,有花有草,先人住着也舒心不是?”赵老栓听到老凡那一声甜蜜蜜的“哥哥“,一股暖流涌向心头,有一种说不出来的舒服感。
舜华接话道:“老栓叔,您看,这里是不是比咱们那老坟山好走?全是缓坡、平路,国强和梅子以后带孩子们回来,车子可以直接开到园内,老人家来也方便安全。”
赵老栓没说话,但脚步慢了下来,目光仔细地扫过那些墓碑,看着上面镌刻的名字、生卒年月,还有家属写的简短寄語。“慈父某某某千古”、“爱妻某某某安息”,简单的文字,却饱含思念。
老凡察言观色,知道老人对传统墓碑区印象不错,便适时地引着他们往墓园深处走:“哥哥,里面还有更不一样的,咱们去看看生态葬区,就是许多人都喜欢的那种树葬、草坪葬和花坛葬。”
穿过一片竹林掩映的小径,眼前豁然开朗。这里更像一个精致的公园。高大的香樟、松柏树下,绿草如茵,没有凸起的坟头,只有一块块小巧精致的纪念碑平嵌在草地上,或者依偎在树根旁。有的纪念碑旁还种着小小的花株。
“哥哥,你看,”老凡指着不远处一棵苍劲的松树,树下的一块黑色石碑上刻着名字,旁边还放着一束新鲜的菊花,“这就是树葬。骨灰深埋在地下,上面种棵树,或者就在已有的树下立个碑。树长得旺,象征着生命长青,后代也跟着沾福气。这叫‘入土为安’的新法子,一样是回归土地,还更环保,不占地方。”
赵老栓走到那棵松树下,伸出手,轻轻抚摸了一下粗糙的树皮,又蹲下身子,看了看那块擦拭得干干净净的墓碑。阳光透过松针洒下斑驳的光点,微风拂过,松涛阵阵,气氛庄重而安宁。
“这……睡着是不憋屈。”他喃喃道。“相比老坟山那些杂草丛生、有时还被雨水冲出窟窿的土包,这里的环境确实好太多了。“他想起老伴生前爱干净,喜欢晒太阳,如果住在这里……他似乎能想象到老伴在这里安睡的样子。
老凡又带他们看了草坪葬区(骨灰撒在特定草坪下,统一纪念)、花坛葬区(骨灰可降解,上面种花),还介绍了墙壁式的格位葬,适合不同家庭的需求。他特别强调:“这些都是免费的,或者只收很少的管理费。关键是,有我们专人负责打扫、维护、绿化,风吹不到,雨淋不着,也不用担心时间久了没人祭扫,荒芜了。咱们这每年清明、冬至,还会组织集体祭奠活动。”
这时,舜华看到不远处有一个家庭正在一棵新栽的柏树旁举行简单的落葬仪式,没有吹吹打打,只有默默的哀思和献花。她轻声对赵老栓说:“老栓叔,您看,这样安安静静地送走,是不是也挺好?婶子喜欢清静。”
赵老栓久久没有说话,只是背着手,在生态葬区慢慢地走着,看着,时而停下脚步,盯着某块墓碑出神。赵国强大气不敢出,李梅紧张地攥着衣角。
终于,赵老栓转过身,对舜华和老凡说:“这地方……是挺好。敞亮,干净。”他顿了顿,目光看向远处越城岭的轮廓,仿佛在跟山那边的老坟山做比较,也像是在跟另一个世界的老伴商量。他长长地叹了口气,那口气里,包含了太多的东西——有对传统的告别,有对现实的妥协,或许,也有对新方式的初步认可。
“就是……这碑太小了,能多刻几个字不?”他问老凡,语气已经不再是抵触,而是商量。
老凡连忙说:“能!能!按规定尺寸,但可以在背面刻上生平简介,或者家属想说的话。咱们这有模板,也可以自己写。”
赵老栓点了点头,又沉默了一会儿,然后对舜华和儿子儿媳说:“走吧,回去了。”语气平静,听不出喜怒。
回去的路上,赵老栓依旧坐舜华的三轮车,但比来的时候更沉默了。直到快到村口,他才忽然开口,声音有些沙哑:“舜华主任,麻烦你了。就……按他们小辈的意思办吧。进这公益墓园。不过,”他加重了语气,“得选个有树的地方,要向阳的。碑上……得刻上我们老赵家的堂号,还有,她跟我一辈子,受苦了……得写上好点的话。”
舜华心里一块大石头终于落了地,连忙答应:“您放心,老栓叔!这事包在我身上,我们一起来,一定给婶子选个最好的位置,碑文咱们一起商量着写,把您的心意都刻上去。”
回到家里,舜天将老爷子在车上说的话告诉了赵国强,他们一听到父亲终于松口,眼眶都红了,李梅更是忍不住抹起了眼泪,但这次是释然和感激的泪水。
赵老栓的心理转变,并非一蹴而就。是公益墓园整洁宁静的环境,与传统乱坟岗的对比,让他感受到了对逝者的尊重;是“树葬”、“生命长青”这些概念,给了他“入土为安”一个全新的、更能被现代观念接受的解释;是专业的维护和便捷的祭扫条件,解决了他对后代(尤其是儿子一家)的实际顾虑;而舜华始终如一的尊重、理解和引导,以及《虞舜训》中“敬”的核心理念贯穿始终,则彻底软化了他内心的坚冰。他终于明白,安葬的方式可以变,但那份对逝者的哀思和敬意,才是最重要的。
这件事的圆满解决,也为民政部门在偏远山村推行殡葬改革提供了一个生动的样本:尊重传统,耐心引导,用事实说话,以真情动人。
这场因殡葬方式引发的家庭纠纷和观念冲突,第一回合的调解暂告一段落,但舜华知道,更多这样关于殡改的工作还在后头。这场调解,考验的是她将传统德文化智慧与现代社会治理政策相结合的能力,也是对“以人为本”工作方法的生动实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