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布衣天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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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509/0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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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香港客》连载

第一章

题记:他忽然明白,香港是片没有根的森林——而自己不过是只折翅的过境鸟,连哀鸣都被城市的喧嚣吞没。

香港黄大仙的清晨,是被楼宇缝隙挤进来的灰白光线唤醒的。潮湿,永远带着一股子隔夜饭菜、劣质清洁剂和墙壁深处霉斑混合的复杂气味,顽固地钻进鼻腔。

周南在翻身时,旧弹簧床垫发出一阵痛苦的呻吟,腰背的酸胀感是昨夜高空作业留下的烙印。这间不足七平米的劏房,只容得下一张床、一张破旧折叠桌和一个塞在床底的塑料箱。墙壁上糊着廉价的暗花壁纸,接缝处早已卷翘发黑,洇出大片水渍的轮廓。

就这种房子,还死贵,要七千港币。

难怪大家都说,在香港可以请吃饭,却不能留宿。

他赤着精壮的上身坐起,汗珠沿着紧绷的肩背肌肉滚落。空气闷热粘稠。水喉里流出的水带着铁锈的微黄。周南就着这水,囫囵抹了把脸。镜子里映出一张轮廓分明的脸,剑眉,鼻梁高挺,是潮汕海边男子常见的英俊,只是被香港的烈日和风尘刻下了更深的痕迹。他用粗糙的手指刮着下颌新冒出的胡茬。

他今年刚届三十岁,来自粤东海城,名副其实,一座靠近大海的小城。那里有洁白舒缓的沙滩,有近五百公里的海岸线。

记忆里,家乡的海风是咸腥而阔大的,带着鱼获的新鲜气息,能卷起浪头,拍碎在黝黑的礁石上,轰然作响。

不像这里,风是热的、闷的、黏的,裹挟着汽车尾气、茶餐厅油腻的烟火和无数人拥挤生活散发出的复杂体味,在楼宇的缝隙里徒劳地打着旋儿。

桌上放着半袋隔夜的菠萝包。周南抓起一个,撕开,就着保温杯里隔夜的凉茶,大口吞咽着。目光落在床头柜上那张小小的彩色照片上。照片有些褪色,是海城老家的母亲。旁边,压着一张皱巴巴的汇款单存根——那是他昨天刚寄出的,这个月省下的五千港币。

楼下传来尖利的争吵声。周南皱了皱眉,迅速套上洗得发白、印着“遠東工程”字样的蓝色工装,将照片和存根小心收好。锁上那扇薄得像纸皮的门时,他瞥见门缝里塞进来的几张水电费催缴单,颜色刺目。

九龙塘新楼盘工地的喧嚣扑面而来。巨大的打桩机发出沉闷的“咚!咚!”声。切割钢筋的刺耳尖啸、混凝土搅拌车的轰鸣、起重机吊臂转动的嘎吱声,汇成一股永不停歇的噪音洪流。空气里弥漫着浓重的水泥粉尘味、钢铁焊接的焦糊味和汗水的咸腥。

周南戴上沾满灰泥的安全帽和粗布手套,走向他那群正在吃早餐的工友,他们围在简易工棚的阴影里。地上散落着白色的外卖泡沫盒。

“南哥,嚟啦!”身材矮壮、皮肤黝黑的“黑仔”朝他招手。

“叼,日日都咁热啦!”一个声音插进来,带着本地腔特有的油滑。

说话的是阿权,四十出头,精瘦,颧骨很高,眼神锐利得像鹰。他不是普通工友,是这片工地的“判头”之一,手下管着十几个像周南这样的大陆工人,脖子上挂着一条粗粗的金链,在阳光下晃眼。他叼着烟,斜睨着周南,“喂,南仔,听讲你琴日(昨天)又去咗汇钱?真係孝子喔!自己食隔夜包,钱就大把大把寄返乡下?你唔准备娶老婆?” 话语里带着本地判头对大陆工人惯有的、混合着调侃、优越感。

周南没接话,拿起自己的大水壶灌了几口凉水。喉结滚动。阿权这种带着刺的“关心”,是日常的敲打。这家伙挺享受这种居高临下的位置感。

“权哥,讲呢啲。”黑仔打着圆场,递给周南一个温热的叉烧包。

周南接过,低声道:“唔该。”

“周生……周生……”一个怯怯、带着浓重北方口音的女声在旁边响起。是阿梅(真名李秀梅)二十七岁上下,带着五岁的儿子小强。他们是半年前持单程证从福州来的新移民。丈夫在另一处工地摔伤了腿,失去工作,家里断了收入。阿梅在工地食堂帮厨,微薄的薪水根本撑不起这个家。原本清秀的面容显得憔悴,眼窝深陷,此刻拉着怯生生的小强,脸上写满焦虑。“周大哥……小强刚才发烧了……我想送他去医院……” 她急得语无伦次,眼里噙着泪。

平时周南对她比较友善。她碰到急事,只能找他求助。

周南望了一眼她身后瘦弱、脸蛋烧得通红的孩子。上周,她也是这样,流着泪向他借了五百块给她老公买药。

他叹了口气,放下叉烧包,从工装裤深口袋里掏出那个旧钱包。他抽出一张港币(500元),塞到阿梅手里。

“喂!”阿权猛地提高了声音,带着明显的不悦和权威感,“周南!又俾钱佢?你当自己开善堂啊?”他站起身,走到阿梅面前,眼神凌厉,“李秀梅,你老公条腿仲未好咩?成日问人借钱!你份工仲想唔想做落去?” 他的声音嘶裂粗亮,带着威胁。周围几个工友噤声,目光躲闪。小强吓得往母亲身后缩。

阿梅的脸瞬间惨白,攥紧那五百元,嘴唇哆嗦着:“权哥……真……真的急用……周大哥……谢谢……我会还……”

“叼!还?你用咩还?得个讲!”他不怀好意的目光直勾勾上下扫了扫阿梅胸部。阿梅情不自禁的往后退缩。

“再咁样,我枪毙你!”

阿权不满冷哼一声,不再看她,转向周南,压低声音却带着刺:“周南,你啲钱多?不如孝敬下我?月底个期(工钱结算)想唔想准时攞?”

“我嘅事,不使你费心。”

周南下颌线绷紧,没看阿权,只对阿梅点了点头,声音低沉:“带小强去看医生。” 说完,他拿起工具袋,转身走向那高耸的建筑骨架。阳光刺眼,将他沉默而挺拔的背影投在粗糙的水泥地上。

“叼,扮咪嘢!”阿权阴沉着脸狠狠地朝地上吐了一口痰。

这时,一辆锃亮的黑色奔驰S级轿车缓缓驶近工地临时入口。车窗降下,露出一张妆容精致的脸。女人约莫三十出头,乌黑的长发一丝不苟地盘在脑后,戴着宽大的墨镜,露出的下巴线条尖削。她穿着剪裁考究的米白色真丝衬衫,领口别着一枚小巧的钻石胸针,颈间一条细细的铂金项链若隐若现。正是新近从上海移居香港不久的高琼(Gloria Gao)。她纤细的、涂着裸色哑光甲油的手指搭在方向盘上,另一只手拿着手机,正用带点上海口音的粤语快速说着:“……是呀,Martin,这楼盘环境真是……啧,边上都是这种工地,灰尘大死了,工人也杂七杂八的,我Gloria什么时候来过这种地方呀?要不是Peter非要投资这里……”

她带着明显不耐烦的目光不经意扫过混乱的闸口,正看到阿梅攥着钱,拉着病恹恹的小强抹泪,又看到阿权阴沉着脸吐痰,最后落在周南沾满灰泥、汗湿又挺拔的背影上。她精致的眉头蹙起,对着手机那头抱怨:“……哎哟,真是受不了,脏兮兮的乡下人(国语)带着小囡在这里哭哭啼啼,还有那些做工的,浑身臭汗……香港现在怎么到处都是这种‘硬盘’(上海俚语,贬指外地人)?素质也太差了!好了不说了,灰尘都飘进来了……” 她迅速升起车窗,隔绝了外面的一切,仿佛多看一眼都会玷污了她的视线。黑色的奔驰无声地滑离,留下淡淡的尾气,热风中飘散着一句带着浓重上海味的话:“乡下宁真额是……(乡下人真的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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