工地闸口像一张永不餍足的嘴,吞噬着又一日的喧嚣。打桩机的闷响、切割钢筋的尖啸、混凝土搅拌车的轰鸣,汇成一股永不停歇的工业噪音洪流。周南戴上安全帽,灰泥味、钢铁焊接的焦糊味和汗水的咸腥塞满鼻腔。他走向那堆叠的脚手架,腰部的钝痛让他动作比往日迟滞了几分。
“喂!周南!发咩呆啊?手脚快啲!下面啲料等住你吊上去!” 阿权的声音透过安全帽里的耳机传来,电流杂音也掩不住那股居高临下的刻薄。他不知何时也爬了上来,叉着腰站在下方平台,脖子上那条金链在混浊的光线下晃眼。周南下颌线绷紧,抿唇加快了动作。
正午的日头毒辣,周南和矮壮黝黑的工友黑仔合力扛起一捆沉重的钢筋。脚下湿滑的预制板猛地一颤!黑仔一个趔趄,沉重的钢筋眼看就要脱手砸落。千钧一发,周南低吼一声,腰背爆发出惊人的力量,硬生生将倾斜的钢筋稳住,猛地推向安全区域。巨大的牵扯力瞬间撕裂了他本就受损的腰部肌肉,剧痛让他眼前一黑,冷汗瞬间浸透后背。
“顶!” 剧痛让周南眼前发黑,冷汗瞬间浸透后背。他死死抓住旁边冰冷的脚手架钢管,指节捏得发白,才勉强稳住身形没栽下去。黑仔惊魂未定,连忙扶住他:“南哥!顶唔顶得住?”
周南摆摆手,痛得说不出话,只从牙缝里挤出嘶嘶的抽气声。阿权也跑了过来,脸色阴沉得能滴下水,嘴里不干不净地骂:“叼!做嘢唔带眼!阻住晒!仲要人顾住你!” 他粗暴地挥手,像驱赶一只碍事的苍蝇,“落去!废人唔好喺度阻手阻脚啦!”
周南咬着牙,额上青筋跳动,在工友搀扶下,一步步挪下摇晃的脚手架,每一步都像踩在刀尖。腰间的旧伤被彻底唤醒,像无数烧红的钢针在骨缝里搅动。他被暂时安置在工棚角落的破木箱上,四周弥漫着汗臭和廉价饭盒的气味。
他闭目,放松。深深地用腹部呼吸,过了一阵子,才感觉稍为好了点。这法子是周南刚来香港时,一个老香港客传给他的,非常有效。
他从脏得不成样子的牛仔裤兜捣出皱巴巴香烟盒,万宝路,是美国牌子,劲贼猛。点着火,长长吸了一大口,再徐徐把烟圈吐了出来……哪怕是这种短暂的休歇,对于他来说,也是一种莫大的享受。
这时,工棚入口处传来一阵小小的骚动。一个穿着米白色真丝套装、踩着细高跟鞋的窈窕身影出现在这灰扑扑的混乱里,显得如此突兀。
是高琼。她精致的眉头蹙着,宽大的墨镜遮住了大半张脸,但紧抿的红唇和微微侧身避开地上油污的姿态,无不流露出对这片肮脏场域的极度不适与嫌弃。她身后跟着西装革履的楼盘经理,正点头哈腰地解释着什么。
“高小姐,小心脚下……这边灰尘大,要不我们……”经理的话音未落。
“轰隆——哗啦——!”
一声沉闷的巨响伴随着金属断裂的刺耳噪音骤然爆发!就在离高琼几步之遥的地方,堆放杂物的简易铁架不知何故轰然倾倒!沉重的角铁、散乱的钢筋、还有几桶未封好的油腻腻的废机油,如同被激怒的钢铁巨兽,裹挟着骇人的声势,朝着高琼站立的位置劈头盖脸地砸落下来!
时间仿佛凝固。
高琼惊骇地僵在原地,昂贵的墨镜滑落,露出一双因极度恐惧而睁大的美丽眼睛,瞳孔里倒映着那片狰狞压下的钢铁阴影。她甚至忘了尖叫,只本能地抬起涂着裸色甲油的手臂徒劳地挡在面前。
旁边的经理面无人色,已然吓傻。
就在这电光火石、死亡阴影笼罩的瞬间!
角落里那个蜷缩在木箱上的身影,如同被压缩到极致的弹簧猛然释放!周南完全忘记了刚才腰背的伤,那是一种深植于骨血里的、近乎本能的反应。他低吼一声,整个人像一头扑向猎物的豹子,爆发出惊人的速度与力量,从角落弹射而出!
他一把将吓呆的经理粗暴地撞开,身体如同坚硬的盾牌,在钢铁杂物砸落前的最后一秒,猛地扑到高琼身上,用自己宽阔的脊背和臂膀,将她死死地护在身下!同时,他强健的手臂奋力向外格挡横扫!
“砰!哐当!哗啦——!”
沉重的角铁砸在他格挡的手臂上,发出令人牙酸的闷响,几根散落的钢筋擦着他的肩膀飞过,划破工装,带出血痕,滚烫粘稠的废机油劈头盖脸地泼溅下来,瞬间将他半边身体和头发染得漆黑油腻,刺鼻的气味弥漫开来。杂物轰然落地,激起漫天灰尘。
世界安静了一瞬。只剩下粗重的喘息和机油滴落的“啪嗒”声。
高琼被周南死死护在怀里,丝质衬衫沾上了刺鼻的机油污迹,昂贵的手袋掉落在地上。她惊魂未定,心脏狂跳得几乎要冲破胸腔,身体控制不住地微微颤抖。刚才那钢铁倾覆、死亡降临的冰冷触感仿佛还紧贴着她的皮肤。
她抬起头,映入眼帘的是一张近在咫尺、沾满黑色油污和汗水的脸。汗水在油污中冲出几道浅痕,露出底下紧绷的、棱角分明的下颌线和高挺的鼻梁。
那双眼睛,在污浊中显得异常锐利明亮。
“你……冇事吧?”周南的声音因剧痛和紧张而沙哑低沉,温热的呼吸拂过高琼的额发。
浓烈刺鼻的机油味、男人身上滚烫的温度、汗水和尘土混合的气息、以及那双近在咫尺的、带着原始生命力的眼睛……这一切感官的冲击,混合着劫后余生的巨大心悸,像一股汹涌的浪潮,瞬间冲垮了高琼精心构筑的堤坝。一种前所未有的、复杂的情绪在她心底炸开——是后怕和震惊,是难以置信,更有一丝她自己都未曾察觉的、被这种原始力量和牺牲所震撼的悸动。
她怔怔地望着眼前这张沾满油污却轮廓深刻的脸,竟一时忘了推开,也忘了她那沾满油污的昂贵套装和手袋。她甚至能感觉到他护住自己的手臂肌肉,在微微颤抖,却依然像钢铁般坚硬有力。
“高小姐!高总!您没事吧?”楼盘经理终于回过神来,连滚爬爬地冲过来,声音都变了调,惊恐地看着一片狼藉和浑身油污的周南,“快!快叫救护车!”
工棚里瞬间炸开了锅。阿权也脸色煞白地挤了过来,见到周南护着高琼的样子,又看到满地狼藉,眼神复杂地闪烁了几下。
高琼猛地回过神,她一直以来的矜持瞬间重新武装了她。她深吸一口气,压下胸腔里依旧狂乱的心跳,轻轻却坚决地推开了周南护着她的手臂,试图站起身。丝袜被刮破了,脚踝传来一阵刺痛,让她踉跄了一下。周南下意识伸手想扶,却被她一个微妙的侧身避开。她避开他的目光,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但努力维持着平日的冷清:“我…我没事。不用救护车。”她低头看着自己狼狈的衣装和手袋,眉头深深锁起,那浓重的油污气味让她胃里一阵翻涌。
“董建权!你是怎么管理的?工地怎么这么乱!”高琼的声音恢复了惯有的命令式腔调,目光掠过一旁脸色变幻不定的阿权,最后落在周南脸上,“你……叫什么名?”
“周南。”周南腰伤和手臂疼痛复发而皱眉。
“哦,周南。这个人,”她指了指周南,转向阿权,语气不容置疑,“从今天起,他不用再做散工。你给他安排个位置,带带他,学学怎么做‘判头’。”
阿权的脸瞬间变得极其难看,嘴角抽搐了一下。判头的位置意味着油水、权力和对更多工人的掌控。周南这个“大陆佬”居然一步登天,如果这样下去,很快就会踩到自己头上。
叼!小白脸就是吃香。他眼睛乜了周南一眼,又飞速从高琼脚下掠过。心里暗骂,张了张嘴,似乎想说什么。
“嗯?”高琼一个冷冷的眼风扫过去,带着不容置疑的威压。她掏出手机,快速拨通了一个电话,“Peter,九龙塘那个盘,刚才出了点小意外……对,我没事。嗯,有个事,跟这里的判头说一声,提个人上来……叫什么……叫周南。”她报出名字,语气平淡得像在吩咐晚餐的菜单。
阿权脸上最后一丝血色也褪尽了,他听得出电话那头是谁。peter(霍彼德)是这家公司的真正老板,含着金钥匙出生的豪门太子爷,也是就这几年香港十大富豪之一,经常上八卦周刊的人物。
他艰难地咽了口唾沫,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对着周南,声音干涩:“周……周生,恭喜晒!以后……请多多关照。”那声“周生”叫得无比别扭。
周南忍着腰背手臂的剧痛,抹了一把脸上的油污,看着阿权那张憋屈又不得不低头的脸,又望向高琼。高琼已经别开了视线,正接过助理慌忙递来的湿巾,擦拭着手上和包上的油污,她精致的侧脸在工棚昏暗的光线下,显得格外冷硬。
阳光从工棚破旧的顶棚缝隙漏下几缕,打在周南身上,勾勒出他沾满油污却依旧挺拔的身形。他低头看了看自己肮脏的手掌,又抬眼望向工棚外那片依旧喧嚣的钢铁森林,眼神复杂。
对于刚才发生的一切,他也来不及考虑。腰间的剧痛提醒他代价,而阿权那声不情不愿的“周生”,好像像一把钥匙,为他打开了一扇通往另一个香港的、布满荆棘的门。
周南搬离了黄大仙那间不足七平米的劏房。新住处是阿权“安排”的,位于深水埗一栋旧唐楼里一个稍大的单间,按大陆这边应该有二十几平方,带个小小的独立厨厕。虽然墙壁依旧泛黄,窗外是狭窄的后巷和密密麻麻的晾衣竹竿,但至少不用再忍受隔壁师奶的争吵和霉味。房租自然从他那份翻倍的薪水里扣。
他的“工位”也从高耸危险的脚手架,挪到了工地角落一个用旧集装箱改成的简陋办公室里。里面堆满图纸、安全帽、沾满泥浆的旧劳保鞋,空气里是劣质烟草、汗味和陈年灰尘的混合体。一张破旧的办公桌,一把咯吱作响的椅子,就是他的新天地。桌子上放着一本簇新的《香港建筑工程实务手册》,封皮崭新得刺眼,是阿权皮笑肉不笑地拍在他面前的。
“南哥,哦不,周生!”黑仔第一个凑过来,黝黑的脸上堆着真心实意的笑容,递过来一支皱巴巴的香烟,“以后跟你搵食啦!”其他几个平日走得近的工友也围了过来,眼神里带着羡慕和一丝敬畏。
“黑仔,傻啦,还不是一样。我们以后一样,还是兄弟。”周南不以为然说。
唯有阿权手下的几个亲信,远远站着,眼神不善地打量着周南。
阿权果然“用心”在“带”他。派给他的活计,要么是鸡毛蒜皮、吃力不讨好的杂事——比如清点堆在角落生了锈的废旧螺丝,要么就是极其棘手、容易得罪人的烫手山芋——比如去催收几家拖欠材料款的五金铺旧账。周南穿着那身洗得发白的旧工装,奔波在深水埗拥挤嘈杂的鸭寮街、长沙湾陈旧的工业大厦之间。他学着看那些弯弯曲曲的账本,学着用粤语跟那些精明的本地商铺老板周旋,常常碰一鼻子灰。晚上回到那间小办公室,就着昏黄的灯光,啃那本枯燥的手册,腰伤在疲惫时依旧隐隐作痛。好在他有大学毕业的底子,经过开头一段时间的不适后,也不甚难。
一天傍晚,周南拖着疲惫的身体回到深水埗的住处。刚走到楼下昏暗的楼梯口,就听到压抑的啜泣声。角落里,阿梅蜷缩着,单薄的身体微微发抖。她的孩子小强安静地靠在她身边,小脸在昏暗中显得异常苍白。
“阿梅?怎么了?”周南皱眉走近。
阿梅猛地抬头,脸上泪痕交错,看到周南,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周……周大哥!”她语无伦次,“房东……房东话,要把我们赶出来……说我们欠了半年租……我老公的药钱……小强的学费……我……我真的没办法了……”她哽咽着,绝望几乎要将她淹没。她丈夫的腿伤反复,彻底失去了工作能力,她在工地的那份工资又少,阿权还经常籍故扣押,家里早已山穷水尽。
周南沉默地看着她憔悴绝望的脸,又看了看小强那双懵懂却透着不安的眼睛。他想起了自己初到香港时的窘迫。他掏出钱包,里面是刚领到不久的、厚实了一些的薪水。他抽出几张红艳艳的千元钞票,塞到阿梅手里。“唉,这些,先用着吧……”
“周大哥……这……这太多了……我……”阿梅看着手里的钱,手都在抖。她不知说什么好,已经从周南这边不知借了多少次钱了,再说还钱,她都说不出口。再说,她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能有钱还。
“拿着。”周南打断她,声音低沉,“先找地方住下。”他顿了顿,目光扫过阿梅,“工地办公室……缺个人整理图纸,收发文件。你……识字吧?”
阿梅猛地睁大眼睛,仿佛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识……识啊!我读过中专,在老家做过会计的!”
“那就好。”周南点点头,“明天,去工地找黑仔。工钱……不会很高。”他已把黑仔提为助手。
阿梅的眼泪瞬间又涌了出来,这次是绝处逢生感激的泪水。她拉着小强,对着周南深深地鞠躬:“谢谢!谢谢……周大哥!您是我们家的救命恩人!”
“傻啦,我们都是从大陆那边过来的……”周南摆摆手,没再继续说,转身上了楼。楼道里弥漫着饭菜和潮湿的气味。他打开自己那间小屋的门,没有开灯,径直走到窗边。窗外是深水埗密密麻麻的招牌和霓虹,远处维港的灯火依旧璀璨冰冷。他点燃一支烟,橘红的火点在黑暗中明灭。阿梅的绝望和小强的苍白脸庞在他脑中挥之不去。在这片森林里,折翅的鸟,远不止他一只。
◎◎
周南当上“小判头”的消息,像一颗石子投入浑浊的池塘,激起的涟漪,也荡到了某些意想不到的角落。
一个细雨霏霏的傍晚,周南刚走出深水埗唐楼,准备去附近茶餐厅解决晚饭。
一把透明塑料伞悄无声息地移到了他头顶,遮住了细密的雨丝。伞下,是Joey那张妆容依旧精致、却难掩寂寞的脸。她穿着剪裁得体的米色风衣,衬着她凹凸有致的身躯,眼神复杂地看着他。
“周南。”她的声音带着一丝不自然的紧绷。
周南脚步顿住,侧头看她,眼神平静无波,像看一个陌生人。雨水顺着伞骨滑落,滴在两人之间的地面上。
“你还还好吗?”Joey努力想挤出一个得体的笑容,却显得有些僵硬,“听说你升职……你救了那位高小姐?”
“嗯。”周南应了一声,没有多余的话。那日车厢里揉成一团扔回去的钞票,那仓惶擦拭嘴唇的手指,仿佛隔着雨幕,依旧带着冰冷的触感。
短暂的沉默,只有雨丝敲打伞面的沙沙声。Joey握伞的手指微微收紧,骨节有些发白。她似乎想说什么,目光在周南洗得发白但还算干净的工装外套上停留了一瞬,又飞快移开。最终,她只是从精致的提包里拿出一个标着金利来字样的精美袋子,递了过来,眼神躲闪:“这个是西装……你拿着。就当……谢谢你以前……还有,恭喜你!”袋子里还有一个不薄薄的信封, 信封口没有封死,露出里面崭新的千元钞票的一角。
周南的目光落在那个信封上,又缓缓抬起,直视着Joey的眼睛。那目光平静,却带着一种洞悉一切的穿透力,让Joey的心猛地一缩,下意识地想缩回手。
“不用。”周南的声音低沉而清晰,像雨滴落在石板上,“我嘅路,自己行。” 说完,他不再看她,径直迈开步子,走进了细密的雨帘中,将那把塑料伞和伞下尴尬的身影,留在了身后潮湿昏暗的街角。
Joey举着伞,僵立在原地,雨水打湿了她昂贵的风衣下摆。她看着那个高大沉默的背影消失在街角转弯处,手中的袋子仿佛有千斤重,又像一团灼手的火。她最终颓然地将信封塞回包里,脸上掠过一丝被彻底看轻的羞恼和更深的失落。他连她的“补偿”都不屑要了。
周南走进那家熟悉的、油腻腻的茶餐厅。刚坐下点了份碟头饭,手机震动了一下。是一条新信息,来自一个陌生的本地号码,内容却让他瞳孔微缩:
“细佬,新判头唔易做。深水埗D数(账)唔系咁易收。小心脚下,路滑。”
没有署名。赤裸裸的警告。周南盯着屏幕,眼神一点点冷了下来。他收起手机,拿起筷子。碟头饭上覆盖着一层厚厚的咖喱汁,油腻腻的,几片午餐肉煎得焦黄。他大口吃着,动作沉稳有力,仿佛刚才那条信息不过是苍蝇的嗡鸣。
路滑?叼!那就走稳点。
他从小一路走来,有哪条路好走?
他周南的骨头,是在海城的礁石和香港的脚手架上摔打硬的。
高琼再见到周南,是在中环置地广场顶楼那家能俯瞰整个维港的米其林法餐厅。巨大的落地窗外,是流动的、冰冷璀璨的星河。餐厅里流淌着低回的爵士乐,空气里弥漫着昂贵的香水、雪茄和白葡萄酒的气息。衣冠楚楚的男女低声细语,银质餐具碰撞出清脆悦耳的声音。
周南是被高琼的助理一个电话叫来的,语气带着不容置疑的“高小姐想见你”。他穿着新买的、并不十分合身的廉价西装,坐在铺着雪白餐巾的餐桌旁,显得有些格格不入。他脊背挺得笔直,像一株被强行移植到精致盆景里的松树,带着生硬的棱角和底层带来的粗粝感。
高琼姗姗来迟。她穿着一件剪裁极简却质感非凡的墨绿色丝绒长裙,衬得肌肤胜雪。长发松松挽起,露出优雅的脖颈,颈间一条细细的钻石链子闪着冷光。她款款落座,侍者立刻恭敬地奉上菜单。
“这里的神户牛柳配松露汁不错。”高琼没看菜单,随口对侍者吩咐,又转向周南,红唇微弯,带着一丝审视的笑意,“周生,试试?这里的红酒也很有名。”她的目光扫过他放在桌边、指节粗大、带着旧伤痕和薄茧的手。
周南看着菜单上那些陌生的法文和令人咂舌的价格,没有犹豫:“一份牛柳。水,谢谢。”他不需要那些繁复的佐餐酒来彰显什么。
高琼挑了挑眉,没说什么,给自己点了一杯勃艮第红酒。深红色的酒液在高脚杯中轻轻晃动,折射着水晶吊灯的光芒。
“伤,好点了吗?”高琼抿了一口酒,状似随意地问,目光却在他脸上逡巡。
“劳高小姐记挂,冇事了。”周南回答得简短。
“那就好。”高琼放下酒杯,身体微微前倾,手肘撑在铺着雪白桌布的桌面上,涂着淡雅裸色甲油的指尖轻轻点着桌面,发出几不可闻的轻响。那枚小巧的翡翠戒指在她指间泛着温润的光。“周南,”她直呼其名,声音压低了些,带着一种循循善诱的意味,“你救了我,我很感激。给你机会,是觉得你这个人……有胆识,有力气,底子不算差。”
她顿了顿,目光扫过他依旧显得僵硬的坐姿和那身与这环境格格不入的西装,语气里多了一丝不易察觉的挑剔:“不过,在这个地方,光有力气和胆识是不够的。香港,认的是身份,是体面,是……游戏规则。”
她的指尖再次点了点桌面,“你现在是个‘判头’,虽然小,但也是个开始。就不能总是一身工装,满手油污。要学着穿得像样点,说话做事,也要有分寸。不然,别人怎么信服你?怎么给你更大的机会?”
她的话语像一根根细密的针,精准地刺向周南的出身和现状。她似乎想把他捏塑成另一个模样,一个更符合她阶层审美、更能被她“圈子”所接纳的模样。
周南沉默地听着,目光落在面前那杯清澈的冰水上。他能感受到高琼的话背后的“好意”和那种居高临下的塑造欲。维港冰冷的光河透过巨大的玻璃窗映在他眼底。他抬起头,直视着高琼那双漂亮却带着审视的眼睛,声音不高,却异常清晰沉稳:
“高小姐,我知你为我好。多谢。”他停顿了一下,腰背依旧挺直,“我係做工出身,手上嘅茧,身上嘅油污味,係我嘅本钱,亦係我嘅根。西装我会学着穿,规矩我会学着守。但你要我变成另外一个人,”
他微微摇头,眼神坦荡而坚定,“我做唔到。我係咩料,就做咩工。”
高琼脸上的笑容淡了下去。她没料到周南会如此直白地顶撞回来,虽然语气平静。她看着他坦荡的眼神,那里面没有自卑,也没有谄媚,只有一种近乎固执的、对自身来路的清醒。这种“不识抬举”让她心头掠过一丝不快,但奇异的是,这份固执本身,却又隐隐触动了她内心深处某个角落。她习惯了精致包装下的虚与委蛇,眼前这份粗糙的真实,反而让她有些……不适应。
她端起酒杯,掩饰性地又抿了一口,红酒的醇香似乎也带上了一丝涩意。她移开目光,望向窗外那片璀璨的灯海,语气恢复了惯有的平淡,却少了刚才那份刻意的引导:“随你。路是你自己选的。只是别怪我没提醒你,这条路,没那么好走。”
精致的牛柳端了上来,配着昂贵的松露酱汁。周南拿起刀叉,动作有些生涩,但沉稳有力。他切下一块肉,送入口中。肉质鲜嫩无比,酱汁浓郁复杂,是他从未尝过的美味。然而,这极致的美味,却让他莫名地想起了深水埗那家油腻茶餐厅里,那份带着镬气的、咸香扑鼻的咖喱牛腩饭。也许才是他身体真正渴望的味道。
这顿饭在一种微妙的沉默中结束。高琼没再多说什么,只是临走时,目光再次扫过他放在桌上的、带着茧子的手,眼神复杂难明。周南起身送她到餐厅门口,外面是繁华中环的车水马龙。高琼的司机早已开着那辆锃亮的黑色奔驰等候在旁。
“再见,周生。”高琼微微颔首,姿态优雅地坐进车里。车窗缓缓升起,隔绝了外面世界的喧嚣,也隔绝了她那张重新变得精致完美的侧脸。
周南站在霓虹闪烁的街头,昂贵的西装裹在身上,像一层并不舒服的壳。他解开领口的第一粒纽扣,深深吸了一口中环夜晚混合着汽车尾气和昂贵香水的空气。
路,确实不好走。
但他周南,赤脚都从海城的礁石滩走到了香港的脚手架,如今穿上了鞋,难道还怕硌脚?他挺直脊梁,迈开步子,汇入人流。
他的影子被拉长,投射在光洁如镜的奢侈品橱窗上,与里面陈列的华服美钻重叠,构成一幅奇异的、属于香港的浮世绘。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