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布衣天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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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509/0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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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香港客》连载

第三章

周南拐进最近一家窄小的药局。玻璃柜台蒙着薄灰,里面整齐地码放着各种药盒。

一个穿着背心短裤、几乎秃顶的中年男人坐在柜台后的矮凳上,低头刷着手机,眼皮都没抬一下。

“有跌打活络油么?”周南用带着浓重乡音的粤语问,声音因疼痛而虚弱。

男人这才懒洋洋地抬起眼皮,目光在他汗湿、苍白的脸上扫了一圈,又落在他扶着腰的姿势上,嘴角向下撇了撇,带着一种见惯不惊的漠然。他从柜台下层摸出一瓶深褐色的玻璃瓶,“啪”地一声搁在柜面,瓶身标签上印着几个周南不太认得的繁体字。

“黄道益牌的,效果唔错。”男人语速很快,含混不清,眼神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审视,“50蚊。”

周南摸出一张皱巴巴的港币递过去。男人接过钱,随意丢进抽屉,又低头看他的手机去了,仿佛眼前这个忍着痛楚的大陆佬,不过是街边飘过的一粒微尘。周南抓起那瓶油,冰凉的玻璃瓶身贴着他滚烫的掌心。他转身,推开那扇沉重的玻璃门,药局里廉价香水和药材混合的古怪气味被甩在身后,迎接他的,依然是黄大仙街巷里那沉甸甸、湿漉漉的闷热。

他坐上了开往湾仔的地铁。车厢里挤满了下班的人。他靠在冰冷的车门上,看着窗外飞速掠过的广告牌。光怪陆离的霓虹开始点亮这座城市的夜晚。

湾仔的夜,是另一副面孔。甫一出地铁口,喧嚣和光浪便汹涌而来。“丽豪时钟酒店”几个艳俗的桃红色大字格外扎眼。空气里塞满了烧腊的油腻、酒精的微醺、廉价香水刺鼻的甜腻。

周南拖着灌了铅般的双腿,腰间的酸痛在潮湿闷热中更加清晰。他需要一个地方,一个比黄大仙那间弥漫着隔壁师奶吵架声和霉味的劏房更安静、更能暂时隔绝这无边喧嚣的地方。丽豪酒店那狭窄的旋转门,像一张不断吞吐着疲惫灵魂的嘴。他挤进去,一股混合着强力空气清新剂和陈年烟味的冷气扑面而来。

酒店前台后面坐着阿萍。厚厚的粉底在惨白的日光灯下显得僵硬,猩红的嘴唇紧抿着。她正低头专注地修剪着自己的指甲,桃红色的指甲油泛着塑料般的光泽。听到脚步声,她抬起头,描画得又黑又粗的眼线包裹着一双疲惫而淡漠的眼睛。

“钟点?过夜?”声音平板无波。

“过夜。”周南的声音带着沙哑的疲惫。

“六百八,押金五百。”阿萍放下指甲锉,猩红的指甲敲了敲价目表。她摸出一把系着褪色塑料牌的钥匙,“啪”地一声丢在柜台上。“七楼,707。热水唔稳定,自己睇路。”她重新拿起指甲锉,不再看他一眼。

钥匙冰冷的金属硌着掌心。周南拿起它,走向那部老旧的电梯。电梯门开合时发出令人牙酸的金属摩擦声。数字在昏黄的指示灯上缓慢跳动。

707的门开了,房间小得可怜。

周南反手锁上门,沉重的疲惫瞬间将他攫住。他脱下工装外套,重重地倒在床上,劣质的床垫弹簧发出呻吟。他闭上眼……各种生活碎片在昏暗中沉浮。腰背的酸痛在此刻安静的密闭空间里,反而更加鲜明地搏动着。

药油的辛辣刺激着他的感官。他拧开那瓶深褐色的活络油,忍着痛楚用力揉搓腰背。

“嘶——”剧痛让他全身绷紧,冷汗直冒。

就在这时,房门锁孔传来极其轻微的“咔哒”一声。周南所有的动作瞬间僵住。

门被无声地推开了一条缝。一张脸,小心翼翼地探了进来。苍白,眼睛很大,却空洞无神。穿着廉价吊带睡裙。她的目光落在周南赤裸的、汗涔涔的上身和因剧痛而扭曲的脸上。眼神里只有麻木的平静。

空气凝固了几秒。女人无声地把头缩了回去。

门缝瞬间合拢。

房间里只剩下周南粗重的喘息和药油气味。

打开电视,前几天已经预警的台风“莲花”的升到了八号。

没多久,狂风裹挟着暴雨砸在窗户上。整个丽都时钟酒店都在风雨中呻吟。周南蜷缩在床上,每一次狂风撞击大楼,床垫都在震颤。窗外的世界只剩下咆哮的风雨。一种对自然的恐惧,混杂着伤痛和身处这廉价旅馆的孤寂感,像冰冷的海水漫过心头。

他需要空气。需要离开这间囚笼。他起身,披上湿冷的工装外套,推门出去。

走廊里光线昏暗,只有几盏应急灯亮着,映照着潮湿发霉的墙纸和开裂的地毯接缝。空气里混杂着更浓的霉味、廉价烟味和劣质香水的甜腻。台风天,客人们要么早早离开,要么龟缩在房里,走廊异常安静,只有窗外风雨的咆哮和劣质墙体内水管不堪重负的呜咽。经过楼梯口时,周南闻到一股浓烈的烟味。

防火门虚掩着,露露正斜倚在门框边抽烟。

年纪约莫二十五六,身材高挑匀称,脸上的妆虽然浓,但勾勒得颇为精致:眼线微微上挑,带着点猫般的慵懒媚意,假睫毛卷翘浓密,衬得那双眼睛更大更亮。唇膏是哑光的丝绒红,饱满欲滴。最惹眼的还是那双精心保养的手,指甲修得圆润纤长。

她没像平时那样穿着惹眼的短裙,只套了件宽大的、领口有些松垮的男式白背心和一条褪色的牛仔热裤,光着脚趿拉着一双酒店的一次性拖鞋。眼睛在昏暗光线下依然显得很大,带着一种长期熬夜形成的微肿和习惯性的警惕。她指尖夹着烟,那涂着崭新玫红色指甲油的手指,在缭绕的烟雾和应急灯惨白的光线下,像几朵突兀绽放的、带着毒性的艳丽小花,格外刺眼。

“喂,靓仔,”露露瞅见他,眼睛一亮。懒洋洋地吐了个烟圈,声音在风雨声中显得有些沙哑和飘忽,“你发神经啊?落咁大雨仲出去?” 她上下扫了他一眼,周南的高大俊朗勾起了她的兴趣,目光在他下意识扶着腰的手上停了停,嘴角撇了撇,带着点看透世事的了然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同情,“唔通係……腰骨痛到顶唔顺,要去买药?” 台风天被困的烦闷,似乎让她也卸下了几分平日的攻击性,这种同处一隅的困境,让她的话听起来更像是一种无聊又带着点同病相怜的搭讪。

“靓仔,不如,我帮你按摩按摩……”

周南没理她,甚至没多看一眼,径直走向通往顶楼的楼梯。

露露在他身后“嗤”了一声,掐灭烟头,随手弹进角落一个积着污水的桶里,嘀咕道:“叼!死地盘佬,靓仔就大晒咩?” 也扭身,趿拉着拖鞋,啪嗒啪嗒地回了自己房间,留下一股混合着烟草和廉价香水的味道在潮湿的空气里。

顶楼那扇沉重的防火铁门在狂风中“哐当”作响。周南用尽力气推开一道缝隙。湿冷刺骨的风瞬间灌入。他侧身挤了出去,铁门在身后“砰”地关上。

天台上,风雨的威力达到顶点。雨点横着扫射,狂风粗暴地推搡着他。他死死抓住冰冷湿漉的水泥围栏,才能站稳。腰背的旧伤被狠狠牵扯。

然而,视野陡然开阔。

他站在风暴中心,俯瞰被台风蹂躏的香港。中环的摩天大厦在风雨中瑟缩。维港漆黑如墨。但更远处,风雨稍歇的港湾对岸,竟依然顽强地亮着!无数的灯火连成一片,璀璨,迷离,浩渺无边。

那不是温暖的万家灯火。那光芒是冷的,锐利的,带着机械般的精确。霓虹在雨中晕染成模糊的光斑,倒映在漆黑翻涌的水面上,又被狂风撕碎。这片光海,冰冷而华丽,像宇宙深处流淌的星河,璀璨得目眩神迷,也遥远得令人绝望。它自顾自地闪耀着,对脚下被风雨摧残的土地,对围栏边这个被伤痛、孤独和风暴撕扯的人,毫无知觉。

雨水在疯狂冲刷。

他死死抓住围栏。腰背的剧痛在冰冷刺激下麻木。他想起老家海城的夜,月光下的海;想起阿权的刻薄嘴脸;想起阿梅和小强无助的眼神;想起Joey情欲迷离的眼和事后仓惶擦拭的手……一张张面孔,一个个场景,在这狂暴风雨和冰冷光河映照下,变得清晰又荒诞。

香港。这片钢铁森林,如此繁华拥挤喧嚣。它有无数的入口,却没有一条路通向“家”。它容纳一切,又排斥一切。它给予机会,却又在你抓住时露出冰冷獠牙。它是一个巨大的精密机器,每一个外来者,都不过是颗可随时替换磨损丢弃的螺丝钉。他,周南,不过是这片没有根的土地上,一只误入的、此刻正被狂风暴雨打折了翅膀的过境鸟。脚下的灯火星河再璀璨,也照不亮归途,暖不了湿透冰冷的胸膛。一种巨大的、冰冷的失落感,将他彻底淹没。他喉咙发紧,想呐喊,声音却被风雨撕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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