偶遇陈璐验证了我对陈路最后的一点猜想。我为他们的爱情难过,也为陈路惨淡的人生感到难过。这份难过并没有持续多久。冬至前一天,又发生了一件怪事。这件怪事缺少头绪,比从前我遇到的任何怪事还要离奇,自然非常影响情绪,而且就算有些猜测,勉强推导出逻辑自洽的来龙去脉,也不会感到轻松,反而会格外惆怅。
那天天气晴朗。5点钟,我下了学,快步离开教馆。我刚下楼,有人拍了拍我的肩膀,是一位不认识的青年。青年大约25岁,一身黑色便装,瘦削身材,眼睛布满血丝,紧紧的凝视着我,似乎专门为我而来。果然,他开口了。
“有人病了,需要您照料。”他说。
他的声音很低沉,听起来让人不舒服。在这样一个寒凉的傍晚,被陌生人拦下,绝不是一件快事。我疑心他找错了人,我寄居清湖,没有家人,只有寥寥几个朋友——他们身体都非常健康,根本不需要人照料。
看到我没有停下,青年又开口了。
“有人病了,需要张小凡照料。”他拖长声音说道。
这回我不得不停下了。青年知道我的名字,脸色也很严肃,绝不是故意整蛊。我愣了愣,在脑海搜索良久,仍然没有发现有哪位朋友需要照料。可青年的脸色很郑重,不像开玩笑。
“哪个病人?”我问。
青年没有回答。他看起来情绪很差,眼神非常冷。我又问了一遍。
“您去了就知道。”青年说。
对方不想透漏,我只好示意青年带路。他打了一辆的士,我们搭乘的士,在广袤的城市飞快穿梭,离开清湖新城才减速下来,又在老城穿行良久,最后在一家很小的医院门前停下。
“您进医院,去住院部5楼13号房间,病人就在那里。”青年说。
看来青年只负责带路。我不是第一次遇到这种情况,也不想思考青年为何不去病房。见到病人,一切疑惑都会解开,就当作一次抽盲盒的冒险罢了。这家医院有好些年份,看起来又破旧又阴暗,而且缺乏生气,整个医院都阴森森的,弥漫着令人压抑的气息。我压下不适,大步流星,找到住院部,很快上了5楼,在13号病房门口停下,轻轻推开房门。房间比走廊还要阴暗,向阳的窗户被窗帘遮挡得严严实实,只有一盏老灯泡散发着昏黄的灯光。我费了几十秒才适应,把目光聚焦在中央的病床。出乎意料,病床上躺着一位瘦削的“中年人”。中年人年近五旬,非常面生,皱纹很深,脸色苍白,一看就知道饱经沧桑,与我从前见过的任何人都不同。他的手臂倒是粗壮,依稀能看出原本结实的肌肉,眼睛也非常大,可惜没多少神采,看起来空洞洞的,似乎早被病痛折磨得没了生气。我在脑海又搜索一遍,确定这是一位陌生人。或许是患病的缘故,中年人身上盖了一层很厚的棉被。察觉到有人进来,他把目光转了过来,嘴角挂着淡淡的微笑。这笑容很奇怪,和老朋友聊天时常有的微笑一样让人感到亲切,可我们明明第一次见面。
虽然询问病人底细很不礼貌,可我还是问道:“您是哪位?”
“你可以叫我放逐者。”中年人说。他的声音不但沙哑,还很奇怪,同别的病人一样缺少生机,而且满是疏离的意味,不是对访客的疏离,而是与红尘世界隔绝太久后的疏离感。
“您让人找我过来,总该透漏名字。”我说。
中年人摇了摇头:“名字只是代号。”
我皱了皱眉。对方不愿透漏姓名,我感到有些生气。哪怕他年长我许多,而且又是病人,他也该坦诚相待。中年男子似乎没注意到这点,他指了指病床,示意我帮忙把病床摇到适合坐着的角度,又指了指病床前面的小板凳,示意我坐下。我当然坐不住,一个劲的打量着病房,想找到蛛丝马迹,弄明白病人的身份。这种行为着实无礼,我以为中年人会生气,然而他并没有作声,只是静静地看着我。
“我们似乎并没有见过。”我说。
中年人点了点头,没有否认这点。他指了指病房角落的水壶,示意我帮忙倒水。我接了一杯温水,递给他。他喝了水后,脸色好了些,吐字也清楚了许多。
“重要的是我认识你,而你也过来了。”他说。
“您究竟在哪见过我?”我问。
中年人沉思片刻,缓缓说道:“准确的说有人认识你。我受那人委托,想和你聊聊。”
他的目光很复杂,绝不像替人办事。而且也不会有人把见面地点定在医院。我没有揭穿这点,而是压下不快,忍住打破砂锅问到底的想法。
“你不好奇那人究竟是谁?”他问道。
“一点也不。”我说。
“也不好奇他想了解哪些问题?”
我摇了摇头。我相信他没有歹意,可我不喜欢听谎言。我更好奇他本人究竟是谁。我在心底做出各种猜测,锁定两个人选。一位是茉莉的堂弟,就是约瑟翰口中那位不学无术又无恶不作的恶棍;另一位是失踪多时的陈路。然而我能确定中年人没有歹意,而陈路又很年轻,谈吐措词更是优雅,听起来就让人如沐春风,绝不会给人疏离的感觉。
中年人沉默了。病房变得很安静,几分钟后我才打破沉默。
“您的身体怎么啦?”我问。
病人把身体往上挪了挪。“伤寒,一点小毛病。休息些日子就好。”他说。
他的动作很迟缓,脚也在打摆子,看起来倒像是伤寒。可他的精神太差了,除了伤寒或许还有别的隐疾。
我点了点头,再次扫视整个病房。我注意到病床旁边的床头柜放着一袋苹果,一袋香蕉,还有几本书。
“要不要吃苹果?我给你削苹果。”我说。
病人摇了摇头。“你想吃就削,不用问我。”他说。
听起来似乎我才是病人,而他是照顾病人的家属。
“我去给您打饭。您在这等我。”我又说道。
病人再次摇头说道:“三点才吃过,暂时用不着。你自便就好,做什么都行。”
我不太会照顾人,听到这话松了一口气。我放下苹果,拿起其中一本书,翻了两页。是一本国家地理,印刷了好多青藏高原的介绍,还夹杂了两张照片。第一张照片似乎是一座禅堂,几个居士在禅堂中的空地翻晒冬笋,还有个居士依着栏杆诵读佛经。
“这是哪里?”我问。
“一座小寺庙,距离大理不远。我在那呆了不少时日。他们都是挺好的人,对佛学更是有很深的理解。”男子说。
“您也是其中之一吗?”
“我只是在寺庙寄居而已。”
第二张照片背景是连绵的雪山,雪山前一条崎岖的柏油路通向遥远的远方,中央一位男子骑着山地车,浑身裹得严严实实,还戴了头盔和目镜,看不清面容。虽然照片中的男子很壮硕,我还是认出他就是眼前这位病人。而这条柏油路就是大名鼎鼎的川藏318线。
“您骑行过318线?”我问。
男子再次挪了挪身体,惊讶道:“你知道这条线?”
“尝试徒步过。”我说。去年秋天,我流浪到雅安,听人们说徒步西藏能净化心灵,于是带着见见世面和干一件听上去很有噱头的事的想法徒步向拉萨而去。
男子抬起手掌,有气无力的鼓了鼓掌,说道:“了不起!”
还没等我接话,他又补充道:“虽然这是地地道道的蠢事!”
“您不也骑行了川藏线吗?”我说。
我把目光转向他,心说他骑行西藏,比徒步也高明不了多少。
男子嘴角抽了抽,缓缓说道:“三年前的事啦。那时我是个彻头彻尾的蠢蛋。”
“其实我只走了三天,并没有走完全程。”我说。我最多徒步了60公里。第三天下午,我又累又饿,还冻得不行,搭乘便车灰溜溜回到雅安火车站,往国境西南去了。
“还有得救,不算太蠢。”男子顿了顿,继续说道,“你要是继续往前,说不定就能在藏马熊温暖的胃里长眠,也可能做了山神。总之你很大可能永远留在高原。”
他说这话时,嘴角笑了笑,似乎是在嘲讽我。这笑容很淡漠,包含着看破红尘、对一切都漠不关心的淡然,还带有俯视芸芸众生的意思。这是一副青年人才会有的笑容。我立刻意识到病人可能还算年轻,远不是外表显示的那样衰老。
“您自称放逐者,是什么意思?”我问。
“就是字面意思。”
“因为疾病,躲避红尘?”
男子扫了一眼前方,很快收回目光。“这么理解也没问题,不过不全是。重要的是态度。”他说。
他说完连着咳嗽了好久,脸上浮现两片不正常的潮红。
我想了想,说道:“您虽然可能不再年轻,可也没到老去的年龄,没必要放逐自己。在这个时代,伤寒很容易治愈……”
男子打断了我。“我说过,重要的是态度。”他说。
看得出来,他很避讳这个话题。我们沉默了好几分钟。他似乎很缺乏休息,很快闭上眼睛假寐,没过多久又睁开眼睛。他从床头柜中取出一副黑框眼镜戴上,又抽出一本书籍。那是一本泛黄的佛经,我认出是《金刚经》。他翻了两页,叹了口气,又把它放回柜子。
“你喜欢研究佛学?”我问。
“谈不上研究,偶尔阅读一番罢了。”他说。
他再次闭上眼睛,良久才睁开眼,把目光转向我。他的眼神很严肃。
“您为何选择在遥远的南国生存?是否有不方便说的隐情?”他问道。
虽然他受人委托,甚至他可能本就认识我,但是这话我很难同他讲。
“一言难尽。”我说道。
“跟家人闹了矛盾?你看起来像是离家出走的少年……”
我打断了他,说道:“并非如此。总之很难讲明白。重要的是现在的我过得很充实。”
“听起来你习惯了清湖的生活。”他说。
“还行,就是过日子,不好也不坏。”我说。
“没有遇到过麻烦事?”
“有的,都是些鸡毛蒜皮的小事。”
他点了点头,缓缓说道:“有人担心你会迷失在这座城市,成为它一点点微不足道的养料。看来他们多虑了。”
他又问了我很多问题,从饮食起居到其他各种微不足道的小事都仔细过问。我一一作答。被一位上了年纪的长者嘘寒问暖,是一件很幸福的事,然而搭配上他充满疏离感的语气和严肃的态度,我总觉得怪怪的。
“这么说来你能独自面对孤独,在这座南国城市生存下来了?”他说。
“也不算独自生存。有人给予了很大的帮助。”我停顿了会,补充道,“是一位德高望重的成功人士。”
中年人点点头,似乎在说他早知道这点。
“凡事都得靠自己,”他顿了顿,问我道,“听说过一句话吗?靠山山倒,靠水水走,靠人人跑……”
我抬起头,凝视着他的眼睛。
“不借助外力就能在这座城市生存时,你才算有了一处安身之地。”他说。
我点头表示明白。他再次咳嗽,而且咳嗽了很久,手脚也微微颤抖。等止住咳嗽,他示意我倒掉杯子里残存的凉水,给他接一杯温水。我打好温水,递给他,他喝了一大口,等精神好了点,继续问话。
“对未来有没有安排?”他说。
“没有太远的计划。目前就是做兼职,业余时间自学功课……”我说。
病人又咳嗽了一阵。“有一点你必须明白,不管何时何地,面对何种状况,你都有无数种选择。山重水复疑无路,别做钻牛角尖的老鼠。一句话,不要限制自己的思维。”他说。
我点头表示明白。察觉到自己语气过于沉重,他再度叹息一声,缓缓闭上眼睛。几分钟后,他再次睁开眼睛,扫了一眼整个病房,又瞥了一眼昏暗的走廊,从柜子里缓缓取出另一本书,是柏拉图的《理想国》。他打开书籍,细细阅读。
“除了研究佛学,您还研究哲学吗?”我问。
“只是读一读,稍作学习。”他说。
我暗道他早就过了学习的年龄,不过还是作出钦佩的表情。仿佛看出我的疑惑。男子笑了。与他之前的表情相比,这笑容并不沉重,似乎是在打趣自己,又似乎是在打趣我。
“有没想到一句话?”他问道。
“什么话?”我说。
“少壮不努力老大徒伤悲。”
虽然我心里想的就是这句话,但还是连忙否认。他坐直身体,缓缓说道:“还有一句话,你听好了。少而好学,如日出之阳;壮而好学,如日中之光;老而好学,如炳烛之明。炳烛之明,孰与昧行乎?”
“您说的对极了。”我说。
他嘴角挂着微笑,转眼又变得悲伤,目光也沉重起来。很快他意识到失态,再次露出笑容。
“可惜这一切都太迟了。”他说。
他故作轻松,满脸自嘲,我看的很不是滋味。虽然他年纪似乎很大,可对于一个中年男人来说,人生还有很多种可能吗,哪怕欠下沉重的债务,或者失去了最重要的爱人,也远没有到画上句话的时候。对这位陌生人来说,当务之急是养好身体。
“因为疾病吗?在我们这个年代,伤寒并不难治愈。您也说过,它只是小毛病。您先养好身体,别的都是其次。”我说。
男子笑了笑,没有接话。或许他还有别的不方便说的隐疾,可即便如此,他仍然有很多种可能,用不着太过伤感。我还想继续说下去,可他又一次闭上眼睛,似乎在回味过往,又似乎在体味失败人生后的挫败感。他体味了好一阵子,再度睁开眼睛。
“是否介意跑腿?”他问我。
“当然不。”我说。
他从口袋取出一张50元的钞票,递给我。
“帮我打一份饭上来。我不忌口,只要营养足够,随便什么菜都行,多的钱随你处置。”他说。
我答应了。我早就饿了,只是不想在病人面前表露这一点,正好借此机会给自己也买一份饭。我刚站起身,还没走到门口,他又叫住我,嘱咐道:“我需要休息,不用急着回来。”
我再次答应,离开病房,穿过昏黄的过道,下了楼。这家医院非常缺少生气,或许是过了下班时间的原因,我没看到工作人员,就连病人也看不到几个,整座医院安静得让人害怕,跟周围热闹的街区格格不入。每一位置身其中的人都会感到莫名的寒意。我走得很快,等到出了医院,面对街边密布的小摊,感受到城市热闹的烟火气,我才感觉好受点。我在一家快餐店买好晚餐,只有一碗炖鸡,一碗蒸蛋,一盒米饭,还有我自己吃的炒面,飞快回到病房。出乎意料,病房空荡荡的,中年人早就不知去向,似乎从来没有出现过。床头柜上的水果也不过见了,只留下一本书,并非之前看过的国家地理,而是中年人刚刚翻阅过的《金刚经》。佛经扉页写了一段文字,从笔迹上看刚写上去不久。这段话很短,是佛教流行的偈语,只有二十个字:
“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应作如是观。”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