痛失挚爱八年后,约瑟翰先生终于开启了新的生活。这是一桩值得庆贺的大喜事。照说我该为他感到高兴,向他表示最真诚的祝福。然而我却感到别样的困惑。一方面,他的新生活太突然了,还没到外人祝贺的时候,而他跟芳姨的相处给外人很难言道的奇怪感觉,与其说他们是情侣,不如说他们更像一对合作伙伴。另一方面,他的新生活给我很大的触动,这份触动跟陈路失败的爱情一样让我伤感。虽然早就听过许多破碎的爱情,见过许多变心的恋人,也知道爱情并非永恒不变,在这之前我仍然认为约瑟翰会是例外。他这样痴情的男人,即使茉莉离去多年仍然念念不忘,时刻践行挚爱遗志。这样一位奇男子有朝一日竟然也会拥抱别的女人。我原以为他会为了茉莉单身到老,直到生命的尽头。我知道不能苛求约瑟翰更多,可还是感叹人类的感情太过复杂多变,虽然醇厚、热烈,可以融化世上最寒冷的坚冰,却难以持久,最终会随着时间的流逝一点点湮灭在滚滚红尘,就像烟花,绽放时异常绚烂,繁华落尽后反而给世人无限惆怅的感觉。普通夫妻如此,陈路的爱情如此,约瑟翰和茉莉的爱情如此,也许就连普普通通的友情也是如此。
这是一个寒冷的冬日夜晚。六点钟,我吃过晚饭,返回那间被约瑟翰称为“养正屋”的简陋小屋。天早就黑透了,城中村昏黄的路灯在寒风中一闪一闪,就像上了年纪的老妪,似乎随时都会熄灭、凋零。狭窄的巷道又空旷又安静,只有寥寥三两个行人。在这样寒冷的冬夜,即使这样一座年轻人组成的城市,也没有多少人会顶着寒风四处游荡。他们或许都缩在房内,正围着火炉说着漂亮得让人窒息的情话。群租房又安静又冷清,仿佛脱离了时空的驿站,偶尔从远处传来车流呼啸声时房客们才会感到一丁点的烟火气。我歇息了一刻钟,一边感受这份难得的清净,一边回想这段时间的经历。一刻钟后,我换下外套,去洗手间简单洗漱后在书桌前桌下。书桌堆满了教徒布置的作业,旁边的教材还有不少要求预习的内容。我整理好精神,扫了一眼约瑟翰挂在墙壁上鼓励少年们珍惜光阴、勇猛精进的格言,从抽屉取出笔和草稿纸——并非为了练习课业,而是想给程芷兮写信。虽然心底不愿承认,但是事实上我和她早就断了联系。我最近一次留言还是一个月前的事,尽管那一天的阳光温暖得近乎热烈,让人莫名的想念天各一方的友人,当时的我还是做好了不再联系的心理准备。然而陈路悲剧的爱情故事和约瑟翰新的生活搅乱了我的情绪,我再一次意识到人类情感的脆弱,生怕我跟程芷兮也会渐行渐远,最终失散在茫茫人海。那位落落大方、温婉知性的少女,是否已经忘了远方的朋友?这样善解人意的女孩,就这样从我的生命中离去了吗?她为什么久久不回复我?我和她的友谊是否走到了结局,早就随着时间的流逝烟消云散?想到这里,我感到一阵慌乱,心神也焦虑起来。我想起10月20号那天,她最后给我发的语音祝福。当时她的语气非常郑重,我以为她借着语气表示不满,现在看来或许这就是她刻意的道别。她早就做好了离去的准备,打那之后有意疏远朋友,还是因为后来事务繁忙,或者有我不知道的变故,没法再回复哪怕只言片语?
我沉思了好一阵子,直到闹钟指向七点钟,才压下思绪,平复心情,在草稿纸上快速书写。
尊敬的朋友:
您好!
太久没有收到您的消息,我又惶恐又不安。您最近过得怎样?您的身体是否安康?您是有了新的朋友,还是学业太过繁忙,或者生活有了变故,没法匀出更多的精力给远方漂泊的朋友?您的友谊对我非常重要,您分享的生活更是我平淡生活中为数不多的幸福。
写到这里,我停下笔。想到11月给程芷兮发了一大堆留言和日志,而对方没有回复只字片语,我就感到脸在发烧。我不是洒脱的人,一直以来身上都带着自卑和腼腆,跟自信和大方沾不上半点联系。然而比起少年的脸面,我更害怕我和程芷兮的友谊会像尘世常见的爱情故事那样湮灭得一干二净,再也找不到任何痕迹。我永远不想面对这样的结局。确定这一点后,我深呼吸一口气,继续书写。
先跟您讲讲我近期的生活吧。这段时间以来我的生活非常平静,几乎没有任何波澜。每周都是在上班、学习和锻炼之间循环,每一周都像在重复上一周的经历。一方面,它比我南下前预想的生活还要好,不但能生存下来,还能补充自己匮乏的知识。另一方面,与精彩的校园生活相比,这样的生活单调得近乎枯燥,需要非常持久的耐心,否则很容易被没来由的孤独感击倒,而我的耐心并不是很足,所以有时会感到莫名的失落,好在这种情况并不多见,还处在可控范围之内。
虽然生活总体平静,我还是遇到几件奇怪的事,它们全来自一位我从未讲过的朋友。这位朋友叫陈路,对我影响很大,是这些年里对我影响最大的人之一,即使和约瑟翰相比,他的影响也没有小多少。我们的友谊始于去年秋天,当时我在云南一座小寺庙听一位上了年纪的长辈讲述他的事迹。照长辈的说法,他是一位孤儿,年少时性格乖张,酿下许多大错,好在后来浪子回头,不但考上985大学,毕业后还成了某个大型跨国公司的骨干成员,可谓事业有成。那位长辈对他极尽赞美,认为他是了不起的人物,也是我该学习的对象,把他的微信郑重介绍给我。我将信将疑,出于礼貌还是加了陈路的微信。我们后续的交往似乎证实了那位长辈的说法。因为出身相近,年龄也不算太悬殊,我常常和陈路聊天,倾听他的故事,接受他对我晦暗人生的建议。他没有一点成功人物的架子,也不会仗着年龄和经历夸夸自诩,更不会说一句毫无意义的废话。除了分享生活,交换经验,他总是给出最合理的建议。很长一段时间内,我都把陈路当作最好的朋友,认为他就是我学习的榜样。甚至我南下清湖最主要的原因也是他在我心里构建了一座完美得近乎人间天堂的城市。他总是给我发清湖美丽的城市照,给我讲述清湖大型公司各种故事,还告诉我清湖的人总是互相帮助,是世界上最有礼貌最富有人情的城市。他讲得情真意切,我听得热血沸腾,只希望早日结束义务教育,然后在这样的城市扎根。然而事实给我重大的打击。得知我南下计划后,他迅速中断了联系,再没有发过一句消息。而我南下之后,亲身经历这一切,才知道传说只是传说,与道听途说没有多大区别。完美的城市只存在人心底,他人光鲜的传说也是如此。清湖不是完美的城市,它有漂亮、气派的高楼大厦,也有老旧、阴暗的城中小村;有彬彬有礼、乐于助人的高人义士,也有潜伏在黑暗中仿佛毒蛇般随时择人而噬的危险分子,当然更有无数麻木、卑微求生的普通人。我经历许多变故,心理落差可想而知,对他的看法也变得非常复杂。一方面,我希望能找到他,质问他为什么消失,为什么要把清湖描述得那么完美;另一方面,在我最晦暗的那段日子,他付出的时间真真切切,我没有理由埋怨他。我不想评价他,但是南下之后,他就成了我永远不想再提的人,哪怕后来渐渐明白部分原委,我对他的厌恶也没有减轻多少。这些想法直到近期才改变。机缘巧合,我了解了陈路真实的人生,明白这一切的前因后果,还见到了他曾经的女友,两天前更是在医院见到了他本尊。尽管他刻意隐瞒姓名,而且故意打扮得非常衰老,我还是能确定病床上的男子就是陈路,也就是我一直想寻找的有为青年。他非常落魄,与那位长辈描述的光鲜形象完全相反。因为身体原因,也因为他长时间远离社会,不擅长交谈,我们只聊了半个晚上,讲的几乎都是我在清湖的生活琐事,偶尔问到他的生活,他也拒绝回答。我能确定的就是,他从来不是人们口中的有为青年,而是一位普普通通的青年,一位身体有恙、神经又不大正常的失败者。从前他之所以常常和我微信聊天,只是想给一位落魄少年树立一个美梦,好让他平静度过晦暗的岁月罢了。少年一旦较真,想要奔赴只存在于梦里的城市,考虑到自身处境,落荒而逃似乎是青年最合理的选择。无论陈路是否光鲜,我都该对他心存感激。完美的人只存在于神话传说,真实存在的永远是平凡的众生。在我最晦暗的岁月,陈路付出了相当多的时间,这就已经足够。您一定同意我的观点。
写到这里,我站起身,长吁一口气。我扫了一眼简陋、单调的小屋。这间小屋三面被寒风包围,裂开的窗户更是吱吱作响,哪怕用胶纸胶好,也有寒气从外面灌进来。我再次披上外套,又从书桌旁边的电热杯接了一杯温水,一饮而尽,回到座位凝神静气好一会,才继续书写。
讲了这么多,还希望您不要厌烦。虽然您说过作为朋友永远不会厌烦,就该分享彼此的生活,可我还是感到不安。您为什么久久不回复我?是否我犯下重大的错误,您选择疏离犯错的朋友?我知道我很普通,也不聪明,性格更是乖张,常常有意无意犯下许多错误。并非我本性如此,这一切都另有原因。
好些年前,我的父母就各奔东西。他们的决裂给我带来很大的影响。我不想强调父辈失败的婚姻是否会对孩子造成重大影响,因为远在他们正式决裂之前,我上学第一年他们就陷入无休止的争吵,有时甚至会当着孩子的面上演“全武行”。这样的环境下长大的孩子怎么可能乐观、阳光呢?打我记事起我就没有多少朋友,这些话也不想和任何人说。无论如何,在他们决裂之前,他们供我衣食住行,我没法挑剔。而且这一点也很快改变。他们决裂不久,父亲就失踪了,接下来的几年我没有哪一年不是缺衣少食,没有哪一年不是艰难度日,勉强活着。许多人说,我艰难的人生主要拜自己所赐,我完全可以接受外人的帮助,我的母亲也会给我提供经济支持,她对我只有全心全意的爱,我不该躲避她。我承认我乖戾的性格占了很大的因素。可是外人的帮助很有限,我也不想面对猎奇的目光,更讨厌低人一等的感觉。母亲的经济支持我更没法接受。没弄清他们决裂的原因,没有弄明白父亲失踪的原因,我不想再和他们有任何交集。这也是10月份您给我讲述木子养父母的故事后,我仍然不愿回忆过往的原因。我知道您完全出于好意,也知道天底下的父母都希望孩子能过上幸福的生活,问题是除非知道真相,某些事很难三言两语就改变态度。我向您表示道歉,也希望您能理解我逃避的原因。
抛开家庭因素和艰难的人生,我乖戾的性格很大程度在于完全看不到希望的人生。我不是优等生,也没有任何特长,无论是考取大学还是与人交往,距离我都太过遥远,仿佛是另一个世界的事。很长一段时间里,我的生活沉闷得如同一潭死水,一丁点希望也看不到,有时我甚至感到非常绝望。或许校园生活很美好,可我没法融入任何一个圈子。不管何时何地,我似乎永远都是局外人。您也许会说这是我封闭心扉的原因。老实说我也是这么认为。我曾经试图抛开一切外来因素,做一个听话的乖乖仔,每天好好学习,然而我失败了——并非没法根除外来因素的影响,而是我本身处在不安分的年纪;我也曾经独自向西南而去,毫无意义的流浪,不是想寻找世外桃源,也不是为了逃避处罚,只是单纯厌恶一潭死水般的生活,想换个环境,做一点改变,因为经济原因最后灰溜溜回到校园。直到完成义务教育,做了很长时间准备后南下清湖,这种一潭死水班的日子才最终结束。
托高人义士的福,我告别了惨淡、晦暗的过往,能和普通人一样汲取阳光雨露。也许有一天,我会变得又阳光又健康,最终成长为参天大树。可无论过去惨淡的我,还是现在平平无奇的我,又或者是未来可能成功可能落魄的灵子,我始终只是一个普通人,难免会有失望和困惑,有时甚至会沦陷在迷茫中长久徘徊。如果您认为我本性不坏,就请原谅我乖戾的性格。我知道我出身贫寒,又笨拙又迟钝,与您相距甚远,可还是希望能和您一起面对复杂多变的人生。就让我们做彼此的家人,永远记住彼此的名字。我朋友非常少,对我来说每一位朋友都弥足珍贵。我需要您的友谊!
最后向您表达我最真心的问候!希望您能永远幸福!
您永远的朋友灵子
2019年12月23日
写完留言,我放下钢笔,闭上眼睛遐想。我脑海浮现出一位漂亮的少女——尽管从未谋面,我潜意识里总是把程芷兮想象成最美丽的女人。我在脑海里想象了很久,终于睁开眼睛,把信件内容打在微信留言里。打字完毕,核对几遍,确定没有语法错误,而且内容完全表达出我的情绪后,在末尾加了一句“清湖的天气很不错,不足之处就是没有可以说话的朋友”,才点击发送。发送过去没多久,我又补充一句:收到留言请务必回复,这点对我来说非常重要。这时候,闹钟敲响八点,我揉了揉红肿的眼睛,靠着椅子,一边休息一边等待程芷兮回复。我心里清楚,这份留言很可能仍然得不到回应,我和她最终会失散在茫茫人海,但是我心底仍然抱着很大的期待,希望我们的友谊能够延续下来。
我等了半个钟头,没有收到程芷兮的回复,她的朋友圈也没有任何更新。沮丧感和挫败感深深包围着我,我站起身,推开房门,倚着走廊眺望无边的夜色。夜幕深沉,灯光亮了许多,照得城中村也亮堂了不少,远处的清湖广场也清晰可见,霓虹更是给整座城市都染上炫目的色彩。城市空荡荡的,偶尔有行人顶着凛冽的北风,在清冷的街道蹒跚而行。他们把自己裹成棉球一样的球体,仿佛只有这样才能对抗刻骨的寒冷和孤独。广场后面,连绵的工业园灯火通明,似乎有人在开会。上夜班的工人们就像提线木偶,在线长的带领下一次次喊着“好,很好,非常好!”,他们的声音一次比一次大,一次比一次夸张,等他们喊够次数,腔调也足够大时,领头的人一声令下,毫无意义的会议才算结束。这时候,就连这座城市也暂停了呼吸,变得死一般寂静起来。
我眺望了很久,仿佛自己成了夜班大军的一员,而不是半工半读的少年;我期待的也不是程芷兮的回复,而是微薄的工资和不太繁重的工作。这个时候,就连最简单的沟通似乎也没了意义。
闭上眼睛,我再一次确认,我和那位少女隔了一整座世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