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秋夜惊魂后,我继续接受约瑟翰的庇护,度过了秋天和半个冬天,马上就要迎来全新的一年。这期间又发生了许多怪事。对于一位处在最青涩年纪的少年来说,每一件怪事都带来很大的困扰,只有足够聪慧的人才能避免困惑,直面光怪陆离的红尘世界。我非但不聪明,还很愚钝,大部分怪事都要思考很久才能明白原委,比如程芷兮的突然离去,陈路有意无意留下的一丁点蛛丝马迹;有些怪事甚至找不到答案,哪怕思考千百遍仍然会感到迷茫,只能随着时间流逝,甚至跳出寄居清湖的岁月后才能明白背后隐藏的真相,约瑟翰种种奇怪举动就是如此。我不知道他为何对一位少年如此宠爱,为什么会让少年反复见识他光鲜的人上人圈子,为什么反复强队失败者都是道德低下的小人,为什么会邀请一位少年平安夜深夜前往酒吧详谈……哪怕他有许多理由,而我非常崇拜他,把他当作人生的领路人,这些问题仍然没有足够令人信服的答案。尽管如此,收到他的邀约后,我第一时间答应下来,掐着时间前往汤湖村,前往那家被他称为整个清湖罕见的可以尽兴的酒吧。无论如何,作为接受约瑟翰指引并且被他庇护的少年,哪怕有再多的困惑,准时赴约也是必须的礼仪。
这是一个漆黑、沉闷的冬夜。汤湖村就像黑色巨兽,横卧在清湖最黑暗的区域。没有月亮,没有星星,天空漂浮着厚厚的乌云,整座城中村都笼罩着令人压抑的气息。九点四十五分,我循着导航步行至巨兽入口,避开“正在拆迁、注意安全”的牌子,进入狭长、幽暗的巷道。一股尘土扑面而来,连带着发霉、衰败的气息侵袭着访客的神经,让人不得不屏住呼吸,谨慎行事。城中村内部死一般寂静,光线更是昏暗,手电筒的范围也小了很多,仿佛有未知的存在阻隔了光线的渗入,偶尔发现几盏路灯,也都受了风寒般一闪一闪,有气无力的投射着几缕暗淡的灯光。借着昏暗的灯光,我看清了灯光附近毫无生气的建筑和一处处黑洞洞的窗口。它们全都形容可怖,张牙舞爪,表情狰狞,令人望而生畏,不知觉中生出一阵阵冷汗。隐隐有风在建筑内部穿梭,发出一阵一阵呜咽声,像极了魔鬼的低嚎。几乎每一个角落都散发着不祥的气息!几乎每一道声音都传达着可怕的信息!每一位闯入者都会倍感恐惧,生怕招惹到潜伏着的可怕存在,即使本地土生土长的市民也会感到沉重的压力,说不定还会掉头回去。
我放慢速度,借着手电筒的光线,小心避开随时冒出的沙堆和废弃的砖块,缓缓向前挪动脚步,尽量不去看巷道两边的可怖景象。我心里清楚,一切异象都是因为拆迁所致——秋天我路过几次汤湖村,见过它喧嚣、热闹的模样,见识过它夜空下的万家灯火,明白它与别的城中村没有两样,完全没必要心生畏惧。况且照导航看,此地距离姬美酒吧很近,只剩一刻钟的路程,而一旦掉头回去,铁定会错过约定的时间,只能不顾一切向前走下去。
我在黑暗中步行了一华里,拐进侧面弯弯曲曲的岔道。前方似乎漂浮着一层迷雾,有极怪异的味道从迷雾中传来。是香烛的味道。有纸灰从空中飘落,时不时还有未燃尽的纸钱从前方飘来。有人深夜在待拆迁的城中村拜祭!隐隐有唢呐声响起,是安魂曲!还有沙哑低沉的声音传来,似乎是生者在哭泣,又似乎是在给逝者招魂。在这样瘆人的环境里,这景象可真够吓人的。我浑身起了鸡皮疙瘩,脚步也更慢了,几乎一步一顿,蹒跚着向前进。空中弥漫的香烛味更浓了,前方路口处出现一堆“篝火”,“篝火”旁边摆着各种奇怪的祭品,有风铃,有贝壳,有海螺,有木雕,还有好些我认不出的小工艺品。一位民工模样的人半蹲着,一捆一捆的往“篝火”加纸钱。“篝火”烧得非常高,未烧完的纸钱在空中飞舞,旋转良久才四散飘落。借着火焰亮光,我看清烧纸人头上压得非常低的鸭舌帽,脸上带着的黑色口罩,还有他粗壮的手臂和颀长的身体,以及他身前各种稀奇古怪的祭品。察觉到有人靠近,烧纸人转过头来,默然的打量着来人。这是一副青年才有的面孔,然而非常缺少生气,没有多少血色,额头满是皱纹,似乎遭受了世上最多的苦难,红肿的双眼更是充满血丝,看着就让人感到不安。或许是被打扰的原因,男子眼里写满了怨毒,死死的盯着我,似乎要把我干掉,又似乎在推测我的身份。我被这满是怨毒的目光吓到,浑身冷汗直冒,僵立在原地,差点要夺路而逃。好一会儿,男子才收回目光,伸出手抚摸奇怪的祭品,嘴里喃喃自语。他的声音非常沙哑,就像指甲在玻璃上摩擦一样难听。
“一点,两点,三点……还差两点。”
我再次起了鸡皮疙瘩。好在这里距离出口很近,前方渐渐亮堂起来,只需再走两百米,就能走出拆迁范围,重回热闹、繁荣的街区。等出了黑暗地带,看着稀稀拉拉亮着的灯火,感受到浓烈的烟火气息,我才感觉好受点。这时早过了十点,夜色非常深沉,街道都萧索了不少,没有几个行人,有环卫工在清扫街道两边的落叶,发出“刷刷刷”的声音,偶尔还有小孩子哭闹声和妇人训斥声响起,倒像是提醒路人速速歇息。我镇定心神,确定姬美酒吧的位置,正要继续前行,有人拍了拍我的肩膀。我吓了一跳,回过头来,看到一张熟悉的微黑的脸,是约瑟翰。他身穿黑色风衣和深黑色运动裤,脚穿黑色休闲鞋,站在背光处,与黑暗融为一体,不仔细看很难发现他。
“您怎么过来啦?”我问。
“怕你迷路——等了一刻钟,没看到你。”他说。
他的眼睛有几道血丝,脸色也非常疲惫,似乎刚作出重大决定,处理了许多棘手的事务,又像是刚经历一场剧烈运动,让人感觉怪怪的。好在他的神态如往常一样亲昵,语气也非常温和。我跟着他沿着街道步行了三分钟,前方是一座很小的广场。广场南边是大型商场,北边排列着一排红色房子,几乎都是酒水店。酒水店中间,一座两层的黄褐色木质建筑非常显眼,就是约瑟翰说的姬美酒吧。酒吧前面树着一尊一人高的维纳斯像,旁边还站着一位兔女郎打扮的妙龄女子。女子看起来很时髦,画着浓重的眼影,露出精致的锁骨,搔首弄姿,望着来往的行人。
这是一家新开的酒吧,我跟着约瑟翰进了酒吧。里面分布着十几张木质方桌,几间独立的雅间,靠近吧台处还有一座半人高的表演吧台,有人在播放音乐,是卫兰的“Loving you”,并没有人表演。方桌与方桌之间摆着一盆盆半人高的绿植,看起来倒是养眼。酒吧光线很暗,多数灯都关着,我们刚找到靠着墙壁的位置坐下,一位女子就向约瑟翰抛媚眼。女子看上去有些年龄,浓妆艳抹,身穿背带连衣裙,露出丰腴的肩膀。之前她独自坐在另一侧玩手机,我以为她是服务员呢。约瑟翰点了点头,女子走了过来。她环顾四周,扫了一眼约瑟翰,又扫了一眼我,最后在约瑟翰身边坐下。
“要喝点什么?”约瑟翰问。
“马丁尼。”女子说。她嘴唇也涂了很浓的唇彩,猩红猩红的,看起来很诡异,说话时更是有浓烈的脂粉味传来。
约瑟翰给她叫了马丁尼,给我点了一杯卡布奇诺,最后给自己点了一杯柠檬冰啤。
“学生?”女子问我。她的眼影很深,看起来跟电视剧里的妖怪也差不了多少。
“并不是。”我说。
女子抿了抿嘴,不太相信。“我以为你们是师生。”她说。
“我们是兄弟。”约瑟翰说。
“可你们差了至少一轮。”女子说。
约瑟翰点点头。虽然他请女子喝酒,可他不太想搭话,只是一直注视着女子。他的目光没有任何情绪,既没有猎艳的情欲,也没有表现出丝毫的厌恶。女子似乎很享受他的目光,嘴角挂着笑容。
“你的眼里有星星。”女子对约瑟翰说。
约瑟翰再次点头。他仍然注视着女子,目光不闪不避,这让她非常困惑。或许她以为遇到了可以薅羊毛的主呢。她抿了一口马丁尼,朝约瑟翰吹气,又给约瑟翰递去一根烟,还掏出打火机要帮他点烟。约瑟翰拒绝了。
“下次吧,我还得陪朋友。”他说。
女子略显失望,不过仍然没有放弃。
“这酒吧真不赖,坐着可真舒服。”女子边说边往冷风处靠。
我点了点头,心底却说这儿空气差,还吵得很,绝不是休息的好地方,尤其是吹着冷风的时候——我身上满是汗水,里面的衣服全被打湿,此刻冷风一吹,感觉怪难受的。
“喂,看我像多少岁?”女子问我。
“猜不出。”我说。
“猜猜看,错了也没关系。”
“一十八,你也可以说我眼瞎。”
坦白说女子的头发很顺滑,如果不是苍白的脸上过于浓厚的脂粉和额头的皱纹出卖了她的年龄,还真容易被误会成年轻女人。
女子咯咯笑了,眼角浮现出很深的皱纹。我们说话的时候,那首“loving you”仍然不紧不慢地播放着。
Is easy’Cause you’re beautiful.
Making love with you,is all I wanna du
Loving you
is more than
Just a dream come ture
Stay with me when we grow old.
And we will live each day in spring time.
Cos loving you has made my life so beautiful.
“这首歌真不赖。”女子说。
“是的。”我说。我心里却在想,就算有人愿意陪这位女士一时,一到春天也会悄悄溜走,更别提相伴到老了。
约瑟翰也点了点头,他终于收回目光,不再注视女子。“确实不赖。”他说。
女子再次咯咯笑。她凝视着约瑟翰,再一次给约瑟翰点烟。
“下次吧。我一会还有事。”约瑟翰说。
女子失望极了,给约瑟翰留了联系方式,站起身告辞,回之前的座位去了。女子一走,我感到轻松了不少,呼吸也顺畅了许多。
“您有何吩咐?”我问约瑟翰。
“噢,并没有。两点飞机,想在离开之前和你聊聊,顺便放松放松。”约瑟翰说。
我点了点头,没有接话。
“你似乎很不满。”约瑟翰说。
我没说话,默认这一点。抛开我年龄不说,也不提这儿鱼龙混杂,他这样的正人君子怎么能像花花公子一样流连风月场所?我注意到墙壁上写了好多宣扬艳遇甚至一夜情的标语。这可真庸俗。这里绝不会是君子联谊的好处所。
约瑟翰莞儿一笑,说道:“我已经放下了。你还在背着女人。”
看到我面露疑惑,约瑟翰继续说道:“古代有个坦山和尚,他与徒弟在雨后泥泞小河边遇见一名女子,坦山毫不犹豫背起女子过河。徒弟数日后仍对此事难以释怀,质问师傅为何破戒,接触女性。坦山答曰:我早已将女子留在岸边,你却至今仍在心中‘背负’她。”
“这是两码事。”我说。
“好吧,我想让你见识世界不太光鲜的一面,”约瑟翰喝了一口冰啤,缓缓说道,“男人该多见识不一样的风景,并非要沉陷其中,而是必须了解世界的多样性。你了解得越多,越能在喧嚣的红尘世界保持足够的定力。”
他想了想,补充道:“记住,世界不白也不黑,而是精致的灰。你要了解全局,才能更好地面对未来。”
“您说过这句话。您要飞哪儿?”
“上海。去那儿散散心,顺带找一位非常了得的朋友谈点正事。”
我点头表示明白。我喝了一大口饮料,深吸一口气,靠在椅背上,一边休息一边倾听音乐。酒吧换了一首歌,虽然仍然是英文歌,但是没了暧昧的感觉,听起来好受多了。约瑟翰也靠着椅子,似乎也在倾听音乐。
London bridge is falling down,falling down,falling down.
London bridge is falling down,my fair lady.
……
My fair lady
Silver and gold will be stolen ayay,stolen ayay,stolen away.
My fair lady
Set a man to watch all night,watch all night,watch all night.
我们听了一首又一首歌曲。约瑟翰一言不发,可看起来并不像有心事。他一直在观察客人,把目光转向一位位衣着时髦、浓妆艳抹的女子,又转向一只只或老道或蹩脚的狂蜂浪蝶,偶尔喝一口冰啤,然后闭目养神,作出惬意的模样。
“您是否有事要吩咐?”我打破沉默道。我可不认为约瑟翰约我来酒吧,仅仅是为了让我见识风月场所。
约瑟翰摆摆手。“别多心。我只想看看你,顺带放松放松。我说过,既要努力工作,也要学会享受生活。‘work hard,play hard.’”
我点头表示明白,心底却在说时间这么晚,除了睡觉别的都不是正事。再这么干坐着,我都要找周公钓鱼了。看出我的疑惑,约瑟翰微微一笑。
“给你讲讲我师伯的故事,你还没听过他的故事吧?”他说。
我立刻来了精神。约瑟翰师伯是一位非常了不起的人物,而且据约瑟翰说他师伯少年时又普通又自卑,还可能是自闭症患者。而我就喜欢听普通人逆袭的故事。
“您讲过一点点,可我想听更多故事。”我说。
约瑟翰哈哈大笑。他喝了一大口冰啤,清了清嗓子,扫了一眼酒吧暧昧的众人,悠悠开口。
“你知道,我师伯不但自卑,还很自闭,不喜欢跟人交流,这其中有很多缘故。”
他注视着我的眼睛,停顿一会,继续说道:“我师伯农村出身,世代耕读传家,祖父的祖父中过清末的举人,囤了不少田地,解放后家族被划为地主阶级,在那个年代,地主阶级最遭人厌恶,地主阶级的子孙最不受人待见,我师伯也没逃过人们的歧视。打记事起,他就在人们的指指点点中卑微求生,总是唯唯诺诺,唯恐引来非议。除了出身,他的身体也很糟糕,生下来就体弱多病,患有先天性地中海贫血症,一度出于夭折边缘。种种经历造成他自卑、封闭的性格,和小卡拉米没有任何区别。同龄人更是常常捉弄他。他们还杜撰一位不存在的异性,引诱他向那位不存在的女士表白心迹。他上当了,成了所有人口中的笑话。好长一段时间,他甚至不敢出门,生怕被人嘲笑。”
“这样的人也会成功吗?”我问。
约瑟翰严肃说道:“每一位少年都有无限可能。当然啦,他们如果沉沦在自卑和绝望中,所有上升的可能性都会归零。我师伯不甘沉沦,然而找不到任何办法。最绝望的时候,他只能对着书本诉说心事,把所有时间交给书籍。这倒是给了他一条意想不到的出路。”
他顿了顿,继续说道:“发现自己有读书的天分后,他收集了所有能收集的书,还从学校借来各种书籍。他的房间只有三米见方,所有空间都堆满了书,床上也摆了几十本书。”
“床上也要放书吗?”我问。我想象着住在一间满是书籍的房间的感觉。这可真够发狠。
“当然。他房间太小了,床上放书也算物尽其用。古今中外,天文地理,小说,经济,数学,物理还有化学,什么样的书他都搜集,什么样的书他都看,每天一起床就是看书,干活的时候也带一本书,就连过年过节也是在读书中度过。后来人们都叫他书呆子,对此他从不回应,只跟自己说书中自有黄金屋。”
“他通过读书发达的吗?”
“并没有。他非常用功,成绩也相当优异,然而并没有考上心仪的大学。”约瑟翰想了想,纠正道,“噢,这不对。我不清楚他是否落榜。高考那年,他父亲去世,母亲病重卧床,弟弟又嗷嗷待哺……总之,他没有去上大学,而是留在老家照顾母亲,供养弟弟。一句话,他做出了伟大的抉择……”
讲到这里,约瑟翰停顿下来。我也沉默了。我心里清楚,在那个年代高考是罕见的可以改变人生命运的途径,放弃高考可真让人惋惜;我心里更清楚,约瑟翰师伯作出了正确的选择,任何人都该向他表示钦佩。
我们沉默了很久。在这样嘈杂喧嚣的酒吧,谈论一位德高望重长辈的故事算是一件很别致的事。我喝了半杯卡布奇诺,在心底向约瑟翰师伯致敬。这饮料甜中带苦,口感浓郁绵密,倒像是饱含悲喜的人生。
“您师伯后来怎么发达的?”我问。
“他在家乡种了六年地。22岁那年,他弟弟年岁稍长,他离开家乡,走南闯北,进过工厂,开过商店,当过倒爷。为了快速积蓄金钱,给母亲和弟弟提供更好的生活,他还想过赚快钱,终于在26岁时挣够10W元,在那个万元户都很稀罕的年代,过起了让人艳羡的生活。然而赚快钱的路并不干净,他触犯法律,进了监狱。就这样,他第一次拼搏走错了路,以失败告终……”约瑟翰说。
我大为惊讶,说道:“他这样聪明的人,也会走错路吗?究竟怎么回事?”
约瑟翰笑而不语。他让服务员续了一杯冰啤,饮了一大口后,观察着酒吧来往的男人和女人。他观察了好一会,才收回目光。这让我非常纳闷,似乎他来酒吧的主要目的,就是观察客人们。可我怎么也没发现哪位客人有特别之处。几乎都是些寂寞男女。
“漫漫人生路,谁不错几步?他又不是圣人。”他说。
“他坐过牢,有过污点,还能发达吗?”
约瑟翰扫了我一眼,严肃说道:“一个人,无论何时何地,处在什么境地,只要没到生命的终点,理论上都还有无数种可能,也可以说还有一线生机。当然啦,越艰难的处境翻盘的可能性越小。而且想要改变命运,首先就得提升品格。一切失败者只有洗心革,做一个品格高尚的人时,才能迎来命运的转机。另一个角度来说,只要还处在失败的境地,他们的品格很大可能有重大瑕疵。”
我点头表示明白,继续问约瑟翰:“他究竟怎么飞黄腾达的?”
“他蹲了两年牢房,出狱后又沉寂了整整两年。三十岁那年,他和一位朋友合伙。他们开了一家不算太小电器城,承诺所有电器都享受‘三包服务’,城区顾客三天内无条件换货,农村一周内免费调换。这在当时是了不得的营销手段。他们的电器城脱颖而出,他们也积蓄了第一桶金。就在电器城蒸蒸日上的时候,他和朋友因为理念分歧,闹了很大的矛盾,到了要散伙的地步。恰逢朋友因为赌博欠下外债,家人又遭遇车祸急需资金救命,他索性只要了入伙的本金和少量利润,其余资金全部送给朋友。”
这时候,我已经很困了,哪怕又点了一杯卡布奇诺提神,也还是呵欠连连,可我还是想听下去。
“真了不起!后来呢?他怎么东山再起的?”我问道。
“散伙后,我师伯以为很快能再度发达。然而那些年国际环境发生了很大的变化,国内经济又遇到问题,我师伯尝试了很多条路,都没有成功。他搞过旅游,做过贸易,开过工厂,涉足过房地产,每一次尝试都失败了,还欠下不小的外债。就连他身边的人都劝他别再折腾,听从命运的安排。”
“他听从了?”
约瑟翰摇了摇头,缓缓说道;“37岁那年,他做了一个重大决定,只身闯荡独联体,把国内的轻工产品卖给外国人,再把他们的资源和重工产品运回国内。他赶上了潮流,赚得盆满钵满。所有人都被他震惊,给他送去无数鲜花和掌声,希望他更进一步。然而他又做出一个所有人意想不到的决定……”
我好奇问道:“什么决定?”
“他捐出一半身家,剩下的财产大部分送给母亲和弟弟,带着不算太多的金钱杀入股市。他非常聪明,知识渊博,阅历更是丰富,能洞察一切虚妄,纵横股市近三十年,百战百胜,无一败绩。”
“他不退休吗?”
“他常常说烈士暮年壮心不已,并没有颐养天年的打算。”
我再次表示钦佩,这话说着轻松,可做起来却需要远超常人的精力和激情。
约瑟翰瞥了我一眼,继续说道:“更让人钦佩的是,这些年来,他每年都给公益事业捐献一大笔钱,‘孝义之名’天下皆闻。”
讲完师伯的故事,约瑟翰把剩下的冰啤一饮而尽,靠着椅子休息。
“人生就是一本精彩绝伦的书。成功人士的书尤其引人瞩目。”他说。
我点头表示同意。无论如何,约瑟翰师伯的人生相当精彩。我们又坐了十分钟,时针指向12点时,享受夜生活的客人都稀少了很多。约瑟翰站起身,看了一眼手机屏幕,扫了一眼酒吧,又扫了我一眼,露出了满意的微笑。
“孩子,的士过来了,我得去机场啦。”他说。
他去吧台结过账。我们一起离开酒吧。夜色深沉如海,云层早就散去了,露出暗红暗红的天空。城市非常安静,除了夜场歌舞声和远处车流呼啸声,别的什么声音也没有。我们等了两分钟,一辆绿色的士从街那边驶来,停在广场边缘。约瑟翰扫了一眼空荡荡的小广场和街道两边稀稀落落的灯火,冲我微微一笑。
“我帮你叫了网约车,一会你去那边街角等待就好。”他说。
没等我回答,他又说道:“祝你好运。记住,遭遇困难时请向自己祈祷。”
他的话很有深意。然而我早就困了,只想着早点回养正屋歇息。我们挥手告别,等他搭上开往机场的的士后,我离开广场,穿过街道,向街角走去。我刚到街角,一道黑色的身影从黑暗中冲过来。等黑色身影离开时,我听到皮肤撕裂的声音。有人尖叫起来。他们张大嘴巴,惊恐地看着我。我看到脚下躺了一位少年,鲜血不断从少年腹部涌出。街道两边都骚动起来,我听到狗吠声、小孩子的哭闹声和大人的呵斥声。还有猫咪在夜啼,听起来又刺耳又瘆人。街边最近的房间亮起昏黄色的灯光,似乎是某户人家的卧室。有人在灯下窃窃私语,是一对年轻的夫妇。
“几点啦?”女人问道。
里面的人翻了翻身,懒洋洋地答道:“十二点零五分。”
女人嘟囔道:“都半夜啦……”
她推开窗户,我看到一张疲惫而慵懒的脸。她的嘴巴微张,上下嘴唇都因为干燥裂开了几道暗纹,嘴唇上方是一只微塌的鼻子和一双睁得大大的眼睛——与其说她是因为好奇睁大了双眼,不如说是因为惊恐不自觉地放大了瞳孔,它们的焦点也不是近在咫尺的我,而是后方骚动的街道。我能从这双瞳孔中看到疑惑、恐惧,还有怜悯。我感到非常困惑,想要说话,可我快睁不开眼了。
是的,都半夜了。没有任何人该打扰他们的美梦。可她为什么会如此恐惧呢?为什么会对近在咫尺的我视而不见?而她怜悯的对象又是哪个素不相识的陌生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