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追寻太阳足迹,
一路向西翻过三十三道山,
也为挽留月亮穿越十八座平原,
可无论太阳还是月亮,
它们都消失在地平线。
无尽的黑暗。我在黑暗中不停奔跑。仿佛过去久远劫以来,奔跑就是我的宿命。身体如流星划过苍莽原野,灵魂穿过浩瀚阎浮提世界,太阳和月亮交替出现,身后是地球和无尽星空,直到前方出现一堵巨大的墙,墙身向上无限高,向下无限深,向左无限远,向右无限远。
墙漆黑如墨,墙体冰凉而厚实。永恒的孤寂瞬间攫取了我。到终点了吗?这就是我的终点吗?
“你是谁?”墙问我。墙的声音阴恻恻的,冰冷森寒,无悲无喜,前后左右都是它的回音。
“灵子。”我回答。我的声音机械、麻木,似乎有非常重要的东西被我遗漏。
“墙里面的是谁?”墙再次问我。
“灵子。”我再次回答。
“哪一个才是真正的灵子?”墙第三次问我。
“两个都是灵子。有一千零一个灵子,每一个都是真正的灵子。”我说。
我确定被我遗漏的东西就是我的生命。它在红尘某处破碎,飞入眼前这堵无限厚重的墙。
墙上密密麻麻地刻着一行行血红色文字。其中一行比别的字都小。
“灵子,原名张小凡,生卒年2005年3月—2019年12月。”
我的生命真的结束了吗?我是否还有来世,可以在红尘世界继续走一遭?如果人有前世来生,还能保存记忆,人们是否会做出相同的选择?如果没有来世,他们是无悔无憾还是遗恨无穷?我曾就这个问题问过好些人。陈路认为这个问题很愚蠢,不值得回答。约瑟翰认为这个问题正是少年无病呻吟的体现之一。
“活在当下。所有人能掌控的也只有当下。”约瑟翰说。
羊男对这个问题更是嗤之以鼻。他哈哈大笑,揉了揉布满血丝、似乎纵欲过度的双眼,告诉我对聪明的人来说除了享受生活再没有值得关心的问题,只有蠢蛋和神经病才会瞎想。
就在我陷入无限懊悔,即将在孤寂中永久沉沦时,黑墙倏然消失。眼前浮现浩瀚、漆黑而又死寂的深空。一颗火球不停地释放着光线,照亮了有限的空间。火球附近,一枚湛蓝色珠子静静悬浮,仿佛极乐净土般引人瞩目,指引迷失的灵魂。我向珠子飘荡,掠过冰冷、黑暗的深空,前方是一座巨大的大陆,映入眼帘的是一望无际的绿色原野。鲜花姹紫嫣红、点缀其中,河流蜿蜒流淌,眼前出现一座漂亮的城镇,城镇边缘有一片建筑与别处都不相同。那是一座巨大的校园,比我从前见过的任何学校都要漂亮。金碧辉煌的建筑如象牙塔一般迷人,白玉般的地板熠熠生辉,红墙青瓦修葺的学宫弥漫着历史古韵,湖泊如玉,青山含翠,空气清新,阳光温润,学生又活泼又有礼仪,依稀能到他们爽朗、豪迈的笑声。青山脚下,如茵的草地上,一名少女摆出蛋糕,往蛋糕插蜡烛。少女温婉、恬静,动作轻柔,白衣似雪,脸若红霞,眼神妩媚如丝。少女脚下躺着一名少年。少年面朝青山,闭着眼睛,似乎在聆听春日多情的和风。我总觉得这一幕非常熟悉,可少年的面貌我没法看清。有一层薄薄的水雾拦在我们中间。水雾非常诡异,似乎只要跨越就会酿成无法挽回的后果。等到少女点上蜡烛,许多人围了过来,他们唱着歌曲,祝一位名叫灵子的少年生日快乐。
“又到三月了吗?他们究竟是谁,为什么要给我祝寿?地上那名少年又是谁?”
我掠过众人,向前走去,使出浑身力气吹蜡烛,可一根蜡烛也没有吹灭。我冲他们呐喊。我刚呐喊,腹部传来一阵剧痛,四周突然变得漆黑,所有人都消失不见。没有少女,没有群众,也没有躺地上的少年,只有无边无际的永恒黑暗……
我在黑暗中挣扎了一个世纪,终于睁开眼睛,醒了过来。这是一间雪白的房间,无影灯柔和的灯光从上至下洒满整个房间,空气弥漫着消毒水的味道。我在医院。为什么我会在医院?经过一段时间锻炼,我的身体强健又结实,没有生病住院的理由。我仔细回忆昨天发生的事。白天我照常在招财猫奶茶店干活,傍晚回到养正屋,自习了两个钟头,八点半搭公交前往汤湖村姬美酒吧,是的,姬美酒吧,我应约瑟翰之邀赴姬美酒吧详谈,在那里他讲他师伯的故事。那是一位相当了不起的人物,哪怕困得不行,当时的我还是听得津津有味,幻想着有朝一日自己能做到约瑟翰师伯的千分之一甚至百分之一。可我为什么会在医院?我和约瑟翰几点离开酒吧?此刻约瑟翰又在哪里?我想了很久,终于记起分手时的情景。零点零分,约瑟翰搭乘的士前往机场,我在附近街道等待网约车,等待过程中与一道黑色身影擦肩而过。是的,那是一道可怕的身影,一位陌生人突然冒出,刺伤了等车的少年。
腹部残留的痛感提示我,我确实与一道黑色身影擦肩而过,还被对方刺伤,这并不是幻觉。可我为什么会遇刺?我一穷二白,不是抢劫的好目标,也想不出和谁有仇怨……
门开了,护士走了进来。看到我醒了,她很惊讶。她给我量过体温,测过血压和心率后,从墙边的柜子里找出一床新被子。
“能不能不换被子?”我挤出一句话。在这间充斥消毒水味的病房,我经历了人生第一次梦遗,我不想让人发现这点。
护士没有回答,她干净利落的帮我换好被子。她取下旧被子的瞬间,我看到腹部那道仍然隐隐作痛的伤口。伤口并不大,只有七厘米左右,从肚脐左下方延伸到右上方,就像一条深色蜈蚣一样让人心悸。奇怪的是遇刺的那刻我并没有察觉到疼痛,有几秒钟的时间我都在好奇那道身影为什么走得如此着急。
为了掩饰尴尬,我又问她:“我的伤严重吗?”
护士还是没有回答,只是收拾着残留的药瓶。
“送我来医院的人是谁?是不是一位中年男子?”我最后一次问道。
护士依然没有回答。我确定无论我问什么,她都不会回答,索性闭上眼睛,躺在床上睡觉。
她抱着用过的被褥出去了。门关了,柔和的灯光再次洒满整个病房。我在脑海里回忆遇刺的情景。我没有发现一处有价值的画面,我连凶手的面貌都没记住。我只记得他的眼睛,那是一双浮肿无神的双眼,仿佛已经被魔鬼吸干了生命力,它们不属于我见过的任何人。在刺向我的那一刻,我从他张皇失措的眼睛里看到了深深的恐惧,这恐惧比我当时的恐惧还要强烈十倍。他在干什么呢?他又恐惧什么呢?他跟我究竟有什么仇怨?
眩晕感和腹部的痛感止住了我的思绪。我回想昏迷时梦到的幻境。那位温婉妩媚的少女究竟是谁?为什么我会在濒死的幻境里见到她?幻境里我们做了更多,我能闻到她芳香的体味,感受到她温暖的体温。在濒临死亡的那刻,我想念的是女人的身体。这让我羞愧万分。约瑟翰曾经告诫我,“少之时,血气未定,戒之在色”,他说惦记异性只会消磨人的意志,意淫和春梦更是弱者所为。然而我潜意识里不仅渴望异性,还一遍遍回忆一副从未见过的女人容颜,回忆她婀娜的身体,回味她妩媚的眼神和温暖的体温。那张妩媚的脸是程芷兮吗?然而我从未见过程芷兮的容颜。是学生时代偶然涉足影院,鼓足勇气瞥见的妖娆却枯燥无味的面孔?还是酒吧看见的某个不认识的浓妆艳抹的老女人?又或者是同龄人手机偶尔播放的不合时宜的女演员?无论哪张面孔,都与少女的神态千差万别。少女媚眼如丝,这般妩媚的眼神,我只在拉手楼对面的风尘女脸上见过。我曾在她洗浴时透过裂开的浴帘不经意间看到她丰满的身体,还看到过夜幕中她如蛇蝎般扭曲的身体,当时的我慌忙关闭门窗,以正人君子自居。然而潜意识里我最渴望的竟然是女人的身体。约瑟翰费尽工夫,言传身教,试图驱逐我身上所有的杂草,她轻而易举就在我心里种下一颗异样的种子。
这段幻境我回味了五天。这五天的时间里,除了回味幻境,我只能半躺在病床上看电视——还有时间限制。我的手机彻底摔坏,无法使用,提供不了任何有效信息,联系不上奶茶店,也联系不上“木头”和约瑟翰。这让我有些焦躁。我旷了两天工,缺席了两天课程,还将缺席周日上午的训练。我五天没有出现,没有告知他们去向。他们肯定会把我当逃兵,说不定会认为我烂泥扶不上墙,不但没有出息,还刻意拒绝沟通。
生活方面倒是没有问题。早中晚餐都是营养汤和粥,两天前开始往粥里添加肉类。护士每天早中晚各来一次,几乎都是测量体温、血压和心率,隔三天换一次被褥。
第六天主治医生来了。从医生嘴里我得到了两个有用的消息。第一,我昏迷了三天,也就是说打遇刺后一共过去八天,这八天我错过了五天的工作,两天的课程和一次体育训练,我能想象约瑟翰的怒火,也许他已经想好惩罚措施,只等我回去领罪。很可能他也处在焦躁之中,为不能联系上我而自责,即使怒火冲天,看到我回去也会原谅一切。第二,在所有腹部刺伤案例中,我是最幸运的一例,刀口并不很深——腹肌抵挡了一部分,又恰巧错开了所有器官,多亏了李行对我的训练,也多亏那位陌生人蹩脚的“刀法”,我侥幸逃得一命。
第七天我的情绪稳定下来,身体也恢复了不少,开始观察病房的每一个角落。病房很小,大约十平方米,雪白的墙壁、雪白的地板以及雪白的病床,同样雪白的棉被和白色塑料柜子,我把这片空间想象成雪的国度,病床就是这片国度的王座,而我是这个国度的王,独自一人在雪国中央的宝座上享受孤独。那部电视则是联系这片雪国和外界的唯一通道。打开电视,上面正播放一则新闻。
“清湖12.25刺杀案嫌疑人已于昨日下午五时在某山村落网。据举报人说,嫌疑人潜藏山洞八天,第九天下山窃取村民食物时被警方制服。嫌疑人对12.25刺杀案供认不讳。根据嫌疑人交代的线索,警方抓获了刺杀案的主谋。另据警方消息,遇刺少年已于前日苏醒,身体恢复良好……”
画面一转,露出嫌疑人充满恐惧的脸和那双毫无神采的眼睛。
“清湖12.25刺杀案”、“遇刺少年”,二者结合来看,就是我遇到的那桩刺杀案。可嫌疑人为什么要刺杀我?他交代的幕后真凶又是谁?
新闻播放结束,我关上电视,雪国恢复寂静。三十分钟后,门开了,雪国消失不见。护士带着两个青年进来。他们一男一女,身着便装,提着一箱牛奶,一袋水果。男子点头示意后,护士走了出去。男子放下礼品,关上门,拉出折叠椅,他们出示过警察证,挨着床沿坐下。
“身体怎样?”女子柔声问我。
“还好。”我说。
“方便做笔录吗?”她问。
我点点头。被警察问话总比独自躺在病床好。
女子拿出文件和笔。“累了就说一声。”她说。我答应了。
以下对话全程警察笔录,没有一句遗漏,也没有一句冗余。
“姓名?”男子问。
“灵子。”我说。男子语气严肃,神情冰冷,我感到很不舒服。
“你出生时的姓名!”男子说。
我犹豫了会,仍然答道:“灵子。”
他们对视了一眼,小声商量了会。他们以为我怕生,改成女子问话,男子做笔录。其实只是我不愿提起父母赋予的姓名罢了。
“姓名?”女子用尽可能柔和的声音问。
我沉默片刻,低声说道:“张小凡。”
“籍贯?”女子问。
“河南义阳。”我说。
男子飞快做着笔录,房间响起一阵阵纸笔摩擦的沙沙声。
“年龄?”
“十五。”
“来清湖的目的?”
“旅游。”我低声说。我脑海浮现旅游、求学、探亲和谋生四个选项。除了旅游,别的选项都会引发一大堆追问。
男子停下笔。我意识到我犯了个错误。他们在问我话之前,已经基本掌握了我的信息。他们肯定找过约瑟翰,还调查过我的信息。隐瞒毫无意义。
“谋生。”我说,思虑了会,又补充道:“我完成了义务教育,身份证年龄也满了18周岁,不属于童工。”
女子皱了皱眉。我意识到后面的话也是多余的。
“听着,我们不是来遣返你——那是之后的事。你只要配合我们做笔录,如实回答问题就行。”女子说。
“好的。”我说。确定我完全理解她的意思后,她继续问话。
“12月25号凌晨发生的事,你还记得吗?”
“当然。平安夜八点半,我应朋友之邀,前往汤湖村姬美酒吧,九点四十五分抵达汤湖村,十点一刻到达姬美酒吧,零点零分我们分手,朋友乘坐的士去机场,我在街边等待网约车,有人从阴影处窜出来,我被刺了一刀……”
她拿出一张相片,是嫌疑人的相片。
“是这个人吗?”女子问。
“是的。”我说。
“确定没有记错?”
“没有。”
“你们认不认识,或者说这之前你们是否有过节?”她说。
我摇摇头。
“确定不认识吗?”
“我确定。”
女子又拿出一张相片。是个面带微笑的青年男子,身穿蓝白相间的长袖衬衫,二十出头,外表和我有点相似,但比我英俊许多,正冲前方做着胜利手势。
“这个人呢?”
“也不认识。”
“确定不认识吗?”
“确定。”我说。“如果我见过,我会有印象。”我说道。
男子在纸上写下一行字。
“等等,”我说道,“这人很像茉莉!”
男子停下笔。
“茉莉是谁?”女子问道。
“约瑟翰的前女友。”我解释道。
女子愣了愣。男子飞速记下几行字。他们拿出第三张相片。这张相片仍然是那位青年,不过年龄大了许多,眼睛也很沧桑,脸上还有一道不太明显的疤痕。他戴着鸭舌帽,似乎在眺望前方。看到鸭舌帽,我想起那一晚在汤湖村拆迁地带见到的诡异景象。我惊呼起来。
“我见过他!”我说。
“说详细点。”男子说。
我把平安夜深夜所见所闻,完完整整讲了一遍。
“你路过汤湖村时,他确定他在路边祭祀?”女子问道。
我点了点头。
“你认识他吗?”女子又问。
我摇头说道:“他应该是茉莉的堂弟,是一名不许无数又无恶不作的恶棍!约瑟翰提起过他。”
男子和女子对视一眼。
我想起以前遇到的怪事,补充道:“我以前被跟踪过,他或许就是幕后的人。”
“据你所知,他们跟踪你多少次?”
“三次,也可能更多。我不确定。”
“他们什么时候开始跟踪你?”
“9月上旬,也可能更早。10月下旬后他们没再跟踪过。”
男子快速记下几行字。
“你知道他们为什么要跟踪你吗?”女子问。
“不知道。”我说。长时间的问话让我有些焦躁。
“累了?”女子问道。
“有一点点。”我说。
“休息会?”男子说。
“用不着。但是我想喝水。”我说。我让他们帮忙打一杯温开水过来。温开水在走廊中间,白色塑料柜里有一次性杯子。
男子去走廊打了一杯温开水。水不冷不热,刚刚好。我眯着眼睛,喝了一大口。
女子拿出第四张相片,是一个工人的侧身照。工人穿着青蓝色厂服,手拿无痕扳手,眼睛全神贯注地盯着流水线。虽然看不到工人的正脸,而且看起来只有二十出头,但我还是第一时间把他和约瑟翰联系在一起。
“约瑟翰?”我脱口而出。
“你认识他?”
我点点头,又摇摇头。“我不确定。”我说。约瑟翰是英籍华侨,在英国完成了高等教育,绝不可能从事流水线工作,倒退很多年也不可能。
女子没有追问,而是拿出第五张相片。相片里一个身着长袖衬衣的中年男子,正牵着一条德国黑贝漫步。
“这个人呢?”女子说。
“认识。他就是约瑟翰,也叫领路人。平安夜那天,我就是受他邀请,前往汤湖村姬美酒吧。”我说。
“领路人?”女子问。
“他们这样称呼他。他总是在黄昏时领着那条德国黑背漫步,所以他们叫他领路人。”
“你们是什么关系?”
我思考了两分钟。
“他说我们是朋友,不过我认为我们是师徒。他让我叫他先生。”我说。
“你知道他的真实身份吗?”女子问我。
“真实身份?我知道他是英国华侨。”我说。
男子皱了皱眉,不过还是在纸上记录着。
“他是英国华侨?”女子问。
“他是这么跟我说的。他原名约瑟翰,来自英国约什比克郡,毕业于克莱登大学,中文名庞知恩,是个退圈的大佬。”我说。
“退圈大佬?他这么跟你说的吗?”女子疑惑道。
“这是我个人的猜测。他是个成功的金融家,后来退出了金融圈。”我解释道。
“在你眼里他是个什么样的人?”女子问。
“一个奉行极简主义的成功人士,很热心,严于律己,对他人也很严厉。”我说。思索了会,我强调道:“是一个很好的人,哪怕命运对他很无情,也没有一丝怨恨……”
“你确定这些都是你的心里话?”男子打断道。
“我确定。”
男子盯着我的眼睛,看了三十秒。他们商量了两分钟。女子递给我一份报纸。报纸有些旧,福建某地级市2011年10月27日出版,上面有一则寻人启事。
“姓名:李岚;年龄25,身高1.68,体态略微偏瘦,穿鹅黄色外套,有过精神创伤,于2011年10月3日离家出走。望知情人有消息联系民警或本人。联系电话……”
上面附了李岚的半身照,是个很美丽的女孩,和领路人卧室的画像非常相像。区别就是画像里的女孩姿态优雅;照片里的女孩虽然面带微笑,但给人的感觉很压抑。她的眼睛同样没有聚焦任何物体,只是直勾勾的看着前方。
女子递来另一份报纸。这是一则悬赏通告。某省级日报2011年12月25日出版。
“2011年12月25日,我省某市发现坠楼女子李某,经侦查,女子男友庞某有重大作案嫌疑,现庞某在逃。为尽快将嫌疑人抓获归案,警方向广大群众征集线索,对提供重要线索或直接抓获犯罪嫌疑人的,公安机关将给予2W元奖励,并对提供线索人员信息严格保密……”
下面附了庞某照片。庞某身穿T恤,失魂落魄,右臂刻着一个十字架。十字架长八公分,宽三公分,刻在右臂中央偏右一厘米的位置。
“约瑟翰!”我失声道。
“何以见得?”女子问我。
“右臂上的十字架,和他身上的十字架一模一样。”我说。约瑟哈从不裸露手臂,哪怕最炎热的夏天也穿着长袖衬衫。他说他手臂刻着纪念前女友的十字架,他不愿意让别人看到,自从女友患上白血病离世,他再没有穿过短袖。
“但是约瑟翰说他女友叫茉莉,她在他来华的第二年出现,直到八年前因病去世……”我喃喃地说。
我感到一阵眩晕,躺了下来。从前我只在约瑟翰嘴里听过他多舛的过往。他不允许我提问,也禁止我向认识他的人打听他的故事。在我心里,约瑟翰重情重义,这点无可置疑。即使想打听他的故事,也是因为少年对年长者的崇拜,想了解他们更多值得尊敬的往事。而在今天,通过警察的资料我看到了他另一版本的过往。两个版本,必定有一个版本是谎言。警察绝不至于欺骗一个少年。是的,警察不会说谎,至少在正事上不会说谎。
我宁可独自一人坐在雪国中央冷冰冰的王座上,永远不要有人来访。
笔录停了十分钟。
“庞某是否是杀害李某的凶手?”我问女子。
“他跟李某的死脱不了干系,但没有足够的证据证明他是凶手,他在李某坠楼前一天已经离开。唯一能确定的是他们爆发过激烈的争吵。”女子说。
我打了个寒战。“这么说,女子是自杀?”我问。
“法律上说是这样。”女子说。
“能把约瑟翰的真实身份告诉我吗?”我说。
女子递给我一份资料。
姓名:庞来福。
年龄:35岁。
籍贯:陕西汉中。
职业:工人/自由职业者。
备注:有人举报庞来福于2010年12月与女子李某、男子“花老大”等人在中缅边境贩毒,后调查证明系人陷害;2014年11月以来,庞某长期居住清湖。
资料并不长,全部看完只要一分钟。
“把你了解的领路人信息全部告诉我们。”女子说。
我点点头。“我先想想。”我说。
男子准备了新的记录纸。
五分钟后,笔录再度继续。
“他看起来像一个隐退的成功人士。他的作息很规律,每天都早睡早起,按时锻炼,对人对己都很严格,甚至可以说很死板。”我开始讲述。我没有提纲,想到什么就讲什么。
“他很守旧,讨厌一切轻佻的事物。他喜欢中国传统文化,喜欢国学。可能因为前女友的死,他不喜欢跟女性打交道,长期单身,近期才谈了新女友。”我说。
“他没有工作,有时会炒股,但是又非常憎恶股市。经济方面他依靠过去的积蓄,也可能依靠股市里的收入。他在清湖新城有一套很大的房子,在清湖广场附近的群租房还长期租着一个单间。他认识好多股市上的大佬,和一位人称‘梅先生’的朋友相识多年。梅先生可能知道他所有的过往,但是他们几乎从不联系……”
男子飞快做着笔录。
“有两个传言,不过不足为信。”我说道。
“具体讲讲。”女子说。
“传言他是恋童癖。我一度也怀疑他是恋童癖。他对少年的关怀大大超出常情。”我说。
“怎么说?”
“他常常目不转睛的盯着少年们,有时还会做出过分亲昵的动作。在我身上更是如此。我一度想要逃离,但后来我发现这是因为他想补偿爱情失败的遗憾。他说前女友茉莉,也就是你们说的李岚非常喜欢帮助落魄的少年,出于对茉莉的爱,他对少年们异常热情,把他们看得比自己还重要,对他们的人生做出各种规划。从某种角度上说,他也算得上少年们的导师,另一种度上看却让人害怕。”
“另一个传言呢?”
“第二个传言更离谱。在我之前,有两个少年跟他走得很近,后来都消失不见。有人怀疑他是拐卖人口组织的一员;还有人说他是少男杀手,昼伏夜出,专门在傍晚猎杀都市里堕落的少男。传言他每到月圆的那天,都会用少年的血沐浴。我知道这很夸张,但还是违背他的命令,在第一个月圆的晚上去那套大房子调查情况——他严禁我在周末和农历十五的夜晚找他。”
“你发现了什么?”
“那晚房间所有的窗帘都拉得严严实实,透不进一丁点亮光。房间没开灯。我蹑手蹑脚,进入那处隔绝了外界的空间。房内点着香烛,似乎刚祭祀过。我听到卧室传来他的吼叫——听起来似乎很痛苦,就像野兽受伤时的低吼,不久又变得高昂,像极了月夜下孤狼的嚎叫,还夹杂着拳头捶打身体时发出的闷响。我吓傻了,很久才恢复过来,避开卧室小心探查。除了卧室,房间没有人,也没有任何异象。倒是餐厅中央的桌子上摆着一盆黏糊糊的食物,远远看去就像是一盆人血,洗手间更是滴滴答答淌着水,像极了鲜血从伤口汩汩流出的声音。我想去关水龙头,刚转身就看到他站在餐厅门口……”
我停了下来。直到今天,那个晚上的经历仍然让我感到有些毛骨悚然。
“有没有发现什么?”女子问。
“没有。他打开灯,我回过头来。除了穿着厚厚的棉袄,全身上下都是密密麻麻的汗珠——当时正值酷暑,他身上没有任何异常。至于那盆黏糊糊的食物,只是一份煮坏的黑米粥。他生活极简,即使煮坏了也没打算丢弃。而那两个少年,一个回了家乡,另一个承受不住训练,去流水线上班去了。他责备我不该违背承诺。”
“后来呢?”
“后来我再没有在月圆之夜打扰他。他说这是他悼念女友的日子。”我说。
我能想到的暂时就这些了。我困倦极了,大脑传来一阵阵眩晕感。我指了指水杯,男子递了过来。水已经凉了,他去换了一杯温水。喝过水后,我精神好了一点点。
“还有没有要补充的地方?”女子问我。
“有一件事。中秋我和他开诚布公谈了很久,我告诉他我可能被人跟踪,他反复追问被跟踪的时间地点,还有跟踪者的相貌和年龄。第二天他就离开清湖,说是要拜访一个私募。”我想了想,补充道。
“他离开了多久?”女子问。
“大约半个月。回来时他再没有问过被追踪的事。”我说。说完这句话后,我调整了坐姿。长时间的问话让我相当疲倦。
“此外还有一件事……”我张了张嘴,欲言又止。
“请说。”女子说。
“我不知道那件事是否跟刺杀案有关。10月底我跟他在鬼屋分别,独自进了鬼屋,在鬼屋遭遇了一次险情。”
“讲具体点。”
“那晚我独自在鬼屋探险。前十分钟一切正常,十分钟后我走进最漆黑的房间,就在那时整个鬼屋都发生了骚扰,场面一片混乱。有人说真的闹鬼,包括扮演鬼的工作人员,所有人都像无头苍蝇一样到处乱串,生怕落在后面。有人因此受伤,骚乱也变得更无序,然后我就昏了过去。”
“你是怎么昏过去的?”女子问。
“医生说是应激反应——只要受到强烈刺激,我就会暂时性昏厥。后来有人在网上发帖,说是鬼屋闹鬼,一共有两人昏迷,三人受伤。工作人员调查却未发现任何异样。”我说道。停顿了会,我想起那张“灯下黑”的纸条,又说道:“现在看来,鬼屋事件跟这次的刺杀案有一定关联。”
男子停下笔,把写了整整三页的记录拿给我看。
“看看有没有错误。”他说。
“没有错误。”我说。
男子拿出印泥。我写上日期和姓名,按过手印。他把笔录和相关文件都收进文件袋里。
“所有情况我们已经了解,我们会认真核实你说的话。记住,出院后来油松派出所登记一下,这是我的手机号码,有事打我电话。”女子说。
笔录到此结束。
他们收拾好材料,走出病房。门关了,冰川重新合拢,雪国再度出现。风雪更大了。这是一片更深邃更坚硬的冰川,几乎不再有融化的可能。
孤独感紧紧包围住我,没有丝毫喘息的空间。我感到前所未有的虚弱。我关上灯,闭上眼睛,躺在床上。我的身体一点点地被冰雪同化。
眼前浮现约瑟翰的身影。他站在王座前,以轻蔑的眼神静静地看着我。
“所有人都要用心寻找温暖,这样才不会被无处不在的孤独感击倒。”
“每个人生来都是一座荒漠,唯有用心寻找温暖才会打破荒漠的封锁,就像古代生物寻找特提斯样暖流那样寻找温暖。”
“一刻钟也不能懈怠,更不能放弃,原地徘徊或者向后倒退……”
让尘世的温暖见鬼去吧!约瑟翰你和那道该死的暖流也都见鬼去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