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前边曾经说过江广元生活在顺河湾村,这里方圆的地势不仅遵循着中国的西高东低的总地势的趋势,还具有地方特点的南高北低的局部地势。顺河湾村正处在岗地与坡地交替的地方,南岗是层层递进的阶梯状。人们站在南岗的最高处向北边俯瞰,下边的村里的房屋像个鸽子笼,然而十里开外的道教名胜古刹――天宝宫的后大殿仍能清晰可见,犹如登月的人拍到地球照片上唯一看到中国的长城一样。站在高岗有种“会当凌绝顶,一览众山小”的感觉,又有俯瞰万物唯我独尊的豪迈。
南岗临近坡地的土质黑而坚硬,俗称黑泥土板儿地或煤土地。早年间村民买来散煤和煤时,把它按一定比倒掺入些煤土,二者混合后煤烧得会更旺更持久。再往上是红胶泥土地,类似于南方的红色土质,遇到雨水土质发黏,走在上面粘鞋。且土地里夹杂着砂浆蛋儿,还有贝壳。这些土层不如黄土地肥沃,这里土地贫瘠不利于农作物生长,村民施再多的农家肥和化肥,庄稼收成也不好,然而关键是这里岗地常年干旱缺水。以前上级曾在这里打井,打了多眼都不见水,经水利专家鉴定这里方圆数十里地下浅层都是隔水层。天上缺少雨水,地下没有含水层,庄稼只能望天收了。还有个怪事这里没有含水层,在南岗的顶端局部区域却有一个水库,几片水域面积不小的坑塘水汪汪的,附近有许多泉眼,常年不断的往那坑塘里淙淙流水。就在江广元小时候,他跟着在南岗干活的父辈们,随便在坑塘附近扒开一片湿地就有咕咕的泉水冒泡儿。村里人栽烟种红薯都会来这里拉水、挑水。在水库往下廷伸了一条小河沟,流经过的庄稼地都能灌溉到水。顺河湾村北边的河沟的水就是这条小河沟的余脉。相传南岗高地在远古时候是一片汪洋大海,随着地壳的变化,逐渐变成现在的地质状况。
土地是个宝,生金变元宝。早年间,村南头有两个不大的老式窑场。那时候人们人工和泥脱砖胚,烧一些蓝色的砖。小打小闹够自己盖房用,多余的卖给村里的人。在改革开放搞活经济的大潮下,人们的思想观念受到改变,发家致富,提高物质生活水平成为很多人努力的方向和奋斗的目标。全国上下一盘棋,经济浪潮几番起。在上世纪九十年初,已经富起来的一部分人抖着更大一点儿的胆子,迈着更大一点儿的步子,跟顺河湾村的村委会签订的一份合同,将在顺河湾村南边建一个规模庞大的砖窑场。对于投资做生意,搞活经济,拉大经济链,带动当地的经济发展,从上到下一个字:干。两个字:支持。
寂静的顺河湾村的南边很快建起一拉溜新式的窑炉,马达飞转,机器轰鸣,人喊马嘶,一派繁忙的景象。老远看到飘着蓝色的烟柱,村里回荡着刺鼻的煤烟味。不久一辆辆汽马车、三轮车、小拖载着红色的砖头奔向四面八方,大把大把花花绿绿的票子装进已先富起来的那部分人的腰包。
自古就是有钱大家一起挣,有肉大家吃一起吃。这个砖场的规模在方圆几十里是数一数二的,是顺河湾村的经济示范区,北来乡的工业区,属当地的经济支柱,在洪徐县里也是挂着名号的。窑场规模之宏大,从阴土到铲土,再到活泥切砖胚都是用的现代化机械作业。砖窖场老板则把铲土、切砖胚的活转包给了本村的人,诸如本村的支书、村长、村文书、队长和乡村名流们都分到一杯羹。没有资金怎么办,要么寻亲戚找朋友凑,要么找银行信用社贷款,反正只要凑够钱买来设备就能挣钱。没有投资怎么会有收益?村长、支书他们摇身一变也成了砖窑场的一分子。现在的支书村长甄海军,过去的村文书甄法坤,过去的五队队长甄天才都承包了一台切砖机,现在的村文书龚海民和现在的五队队长甄可伍在砖窑场里操作切砖机。龚海民在村长甄海军承包的切砖机上干,那时龚海军还只是个村长还不是村支书。甄可伍在五队队长甄天才承包的切砖机上干,甄可伍和甄天才是本族一家的叔侄关系,又是在一起干活,更是亲上加亲。同是一个村的,又在一起干活,整天低头不见抬头见,至此由二条切砖机的工作场面延伸了顺河湾村的政治格局。
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福。就在砖窑场如火如荼时,发生了一起盗窃事件。一天夜里几条切砖机的电缆线不翼而飞。夜里有人轮留值班,失盗那天晚上,由龚海民和甄天才一起值班,俩人年龄相仿,平时交往甚密。当天晚上俩人闲着没事,甄天才弄来两瓶白酒和几个小菜,喝着聊着,甄天才说他今晚有事,要龚海民一个人值班。龚海民爽快地说,“没事,你走吧,我一个人中。”刚好那天晚上失盗。后来砖窑场老板拨打了110报案,北来乡派出所的民警来到现场勘察备案后逐步破案。由于龚海民承诺一个人看守,找不到偷盗者,需由他一个人包赔损失。由于数目巨大,他没有能力承担,最终他被判刑三年。后来由于甄可伍和甄天才因经济纠分二人反目成仇,原因是甄可伍说甄天才欠他一个月的工资没有给,甄天才说工资给他结算完了,两不相欠。自古以来私凭文书官凭印,红口白牙没有证据。二人不顾同族宗亲大吵大骂,甄可伍气愤不过,一天卖来烧纸和鞭炮,跪在人来人往的大街上烧纸放鞭炮赌咒,至此二人成了不共戴天仇的人。什么叔侄,什么同宗呀,和利益相比那都是狗屁。
时光荏苒,岁月如歌。一晃三年过去了,龚海民从监狱出来了由于老书记年纪大了,又找不来合适的人,甄海军暂时兼任了村支书。村文书还是甄法坤,五队队长还是甄天才。村南边的砖窑场仍是红红火火,龚海民又回到了甄海军那里负责切砖机,不过微妙的是他和甄天才的距离疏远了,甄可伍他俩的关系走得很近。这也验证了“敌人的敌人就是朋友”这句话。
龚海民这次在甄海军的切砖机干活没有多久,村里进行换届选举,甄法坤激流勇退主动辞去了村文书的职务,在南岗建了个养鸡场,一门心思的发家致富过自己的小日子。由村支书甄海军提议由龚海民担任了村文书的职务,各队的队长还是原班人马,村支书和村长还是甄海军兼任着。
由于国家对农村可耕土地的重视,下决心坚守可耕土地的红色底线——18亿亩。从上到下下定决心,在全国范围内清查围地、圈地和破坏耕地的工作,对砖窑场进行清除和关闭。顺河湾村的砖窑场也受到波击,在大的气候和形势下,无力抵抗。不久砖窑场停火,红火热闹的场面不复存在,此一时彼一时,高高的土岗变成一片或深或浅的大坑,留给大地的是一片片伤疤,带给大地的是丑陋的斑块,留给子孙后代的是无尽的伤害,却带给某些人的是真金白银的财富。用破坏自然生态环境换回了暂时的、眼前的、局部的经济增长,用破坏环境和生态平衡换回了一点微薄的收益。可真是鼠目寸光,得不偿失,饮鸩止渴。可谓是:金山银山换不来绿水青山。
人们之间的关系是很微妙的,有时不用言语沟通就会形成默契达成一致。甄海民和甄可伍先后都和甄天才发生过矛盾,或许同一个对手同一个敌人,让俩人走得越来越近,成了莫逆之交,跳在一个战壕里,形成统一战线。
甄天才,五队原来的队长。这个队是顺河湾村最小的生产队,无论从人口和分的土地都是最少的,地块和地质都不是好的。它是从四队分离出来的,好比兄弟分家,分的有多有少,有厚有薄。五队每人只合六、七分土地。别的队人多合地也多,有的合一亩,有的也合八九分。好比一家人有的家底殷实,有的人家底单薄,但这也和一个队出生、死亡、婚嫁、迁出人的多少有关。五队有三十余户,人口不足二百人。就是这样的小队素有“十八国”之称,队虽然小但是能人多。现在的农村基层干部不同于大集体的时候,现在以个人为单位发展经济,过好过坏和两姓旁人无关,村组干部只是上传下达,邻里纠纷,打官司告状去找法院。虽然说事不多但是终究还得有人去管,有人去做事。再小再穷的集体多少都有些油水,比如队里的经济田,土地流转的承包款等。没有不吃荤腥的猫,人们对队长或多或都有意见。私下里聚集了一部分力量,有人在暗中操作准备换掉队长——甄天才。
一天夜里有四五个黑影挨门挨户敲开五队村民的家门,等开门后,龚一弓、魏海西、于遂元等人的几束灯光照着,黑漆漆的夜晚才有一点亮光。甄海西则首当其冲,他手里拿着一张稿纸,借着手电灯光看见上面写着“洪徐县北来乡顺河湾村五队队长甄天才当队长期间,贪污挪用队里钱财,引起共愤……”下面用笔划了一道竖线,分别在写着“同意撤换”和写着“不同意撤换”。在二者下面签着一串名单,不过同意撤换的签名多些。串联的骨干都是甄天才的异类,他们进门就说:“他当队长叫咱队祸害成啥了……”
最后串联成功,顺河湾村村委会以此为依据撤换掉了甄天才的五队队长的职务。此后一段时间五队并没有队长,由几个黑影组成队组代表行使队长的职权。每个队都有低保户的名额,根据各队人口的一定比例,各队之间名额不等。由于低保户的评选引起轩然大波,几十户近二百口人又一次像大集体时开会一样聚在一起,吵吵嚷嚷,乱成一窝粥。起因是评选低保户,没有开会评选,在村民不知情的情况下,队组代表中的两个人背着大伙,一个人把名额分给了他的父母,另一个人把名额分给了他的大哥。得到名额的这俩户家里殷实富足,经济困难的人家没有得到救济。有的人说,这村组代表还不剩甄天才干着呢,有的说,俺一辈子也没见过救济粮啥样,有的说低保户轮着当,有的说啥球代表呀……
只见甄可伍自我辩解着说:“我的低保名额可是我去乡里自己跑的呀。”
由于低保户的风波,让队组代表的信誉度降低。他们代表不了队里村民的民意,顺河湾村村委会在村文书龚海民提议下决定由甄可伍担任五队的队长,理由是他这个人正直,敢干。由此甄可伍同志登上了顺河湾村的政治舞台,可以大使拳脚,一展报抱负了。
白天,人们忙于上班工作四处奔波,晚上结束一天的劳作,回家休息。在夜色的掩饰下,可以做白天抽不开身的事。如朋友聚会、拜访领导、单身男女幽会……
吃过晚饭,江广元夫妇走出家门要去队长甄可伍家一趟。那天晚上甄可伍在江广元家说的那番话,寥寥几语看似简单,却蕴含着什么,又在暗示着什么,江广元一时又琢磨不透。既然想要处宅基地盖房,找人办事是免不了的,因此他们夫妇商量着去队长甄可伍家和他沟通沟通。两家相隔不远,当他两个拐过黑漆漆的过道还没走近甄可伍家的大门,就听到院子里几只狗发疯似的狂叫着。江广元边拍大门边喊,院子里边的甄可伍应声出来开门。上次江广元只是在大门口,甄可伍没有在家,所以也没有进院。都是老熟人了,彼此寒暄着走进院子。他家的院子里没有灯,显得黑乎乎的,但房子的布局还是辨认出来的,老式“三起一平”的样式。靠近屋门口放着那辆五征三轮车,闲时甄可伍跟着别人拉土。几只看家狗见了陌生人,显现出它们犬氏家族的特长连叫带扑的杀手锏,甄可伍呵斥着那几只狗渐渐不叫唤了。走进屋里,屋子是三间一敞开的格式,正中间的正堂屋有一个灯泡,光线昏暗。屋子里有些零乱,西边那间靠墙的是粮囤、摩托车、自行车等等杂七杂八的东西,东边那间横竖摆着三张老式木床。这会他的女儿正在和玉米糊糊,案板上还有没有切完的白菜。甄可伍父女三人,儿子甄国栋又黑又矮体形和甄可伍相像,这也是遗传基因所决定,甄国栋和江广元的儿子江小凡同岁。他的女儿比儿子小四岁倒是个头挺高,但肤色黝黑。甄可伍在四十多岁时才娶了外乡一个精神有毛病的女人,婚后生下了一双儿女,没多久这个女人疯疯癫癫地走丢了。甄可伍四处找也没找到,最后也放弃了寻找的念头。多年来他和一双儿女相依为命,没有女人的家既零乱又肮脏。一个人拉扯着孩子过日子,也够难为他这个粗笨的男人了。
甄可伍不再切菜陪着江广元夫妇坐着说话,江广元递过一支烟,甄可伍点着,顿时屋里烟雾缭绕。甄可伍的烟瘾不小,江广元对烟味过敏但强忍着。
“叔,批宅子这事还得找你,海军叔说这是队里的事,由队里解决。”江广元笑着对甄可伍说。
旁边的李巧凤帮着甄可伍的女儿和着玉米糊糊,这时甄可伍的女儿穿着李巧凤送给她的衣服还挺合身,显得也干净利索多了。
“你要宅子,咱队没地方呀!”
“正因为地方不好弄,不是找叔你给恁侄儿帮帮忙。”李巧凤又拿起菜刀边切着甄可伍没切完的白菜边说。
“你这媳妇老会说话呀,”甄可伍又转回头对江广元说,“弄那吧,咱队村里有几片空地,你盖那吧。”
“中是中啊,可那是好几家的老空宅子,人家会愿意?”
“你去跟那几家说说……”话很绵软但是很筋道,如同六丁目方便面。
“不管咋说,叔,恁侄的忙你得帮帮。”江广元夫妇陪着笑脸说。
谈话谈到这样,也没有再往下谈的必要了。再说甄可伍一家人还没喝汤呢,若再呆下去也就扰民了。江广元夫妇起身要走,甄可伍很客气地送到大门口。
前边曾说过,在顺河湾村五队的耕地和宅基地是很紧缺,但不至于批宅子盖房要挤在村里的老宅子上。看来队长甄可伍是看似随你盖,但我就不吐口。在江广元的父亲担任五队队长时,住房紧张的人家都搬到村子的北边,形成了新的住宅院落。那时杂居在一起的人家都会剩下一片或大或小的老宅子的地皮。有的一片地皮是两三家、三四家的,有的一块地皮既是两个队的还有是三个队的。一家盖房地皮不够要占用别人家的地皮,就像踢皮球一样,来回踢,净是扯皮。农村有过几次清算宅基地,除了按照农村宅基地政策的规定村民只能占用现在居住的宅基地以外,凡是多余占用的宅基地都是国家的,若要占用按占用土地的面积论平方缴钱。每次清算,多余的宅基地没有人承认是他的,过后又是他的了,别人又不敢占用。村队干部觉得都是乡里乡亲的,一般没有那么认真按政策办事,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所以这些人家都会在这些空地上栽树种菜或拉个院墙围起来,人们也见怪不怪,从心里也默认了。像这样的现象并非是一个地方的个例,全国农村大多如此。如果一家盖房子,一处宅子不够要占别人的地皮,都会用钱买个三尺二尺的。买的那一家也甘愿出钱图有个完整的地皮,若村队里协商不成,强行一家占另一家的一部分地皮盖房,这俩家也会成为冤家对头,结下世世代代的仇恨,村队的干部无论你到啥时候都会背下骂名,甚至殃及后人。
这样浅显易懂的道理,社会阅历如此丰富的甄可伍他难道不懂?作为一个队长队里村民需要批宅子盖房,队组不出面做工作协调解决而让村民自己私下协商,显然他是想让江广元坐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