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凌晨四点的汉江码头雾气蒙蒙,张侉子踩着露水往趸船上走,脚下一滑差点栽进江里。“日他个先人板板!”他骂了句河南话,把渔网往水里一甩。网绳勒得手心火辣辣地疼,但想到家里等着吃饭的五张嘴,他又加了几分力气。
“老张!今天鱼情咋样?”同乡王麻子蹲在船尾啃馍馍,馍渣子掉了一地。
张侉子没答话,专心收着网。网底沉甸甸的,他心头一喜:“中!今天要发财!”渔网出水时带起一片银光,五六条鲫鱼在网眼里扑腾。最稀奇的是网底还挂着个碗口大的河蚌,壳上泛着青幽幽的光。
船头的刘把头“啪”地往船帮上磕烟袋:“晦气!汉江的蚌都成精了!”这老头在码头混了四十年,传说能掐会算。张侉子才不信邪,掏出小刀就要撬蚌壳。
“慢着!”刘把头一把按住他手腕,“这蚌少说活了百八十年,开不得!”张侉子挣开他的手:“迷信!”刀尖一挑,蚌壳应声而开,一颗龙眼大的珍珠在晨光下泛着七彩光晕。
二
天刚蒙蒙亮,张侉子挑着鱼筐刚到汉正街口,就看见卖虾的李拐子拄着拐杖占了他的老位置。两人为了这个靠路口的摊位明争暗斗了小半年。
“李拐子!你他娘的不讲武德!”张侉子鱼筐往地上一墩,水溅了李拐子一裤腿。
李拐子拄着拐杖冷笑:“工商所新规,摊位先到先得!”说着掀开湿布,青虾在筐里活蹦乱跳,“今天虾子特价,一块二一斤!”
买菜的王婆婆挎着篮子刚凑过来,张侉子立刻扯开嗓子:“新鲜鲫鱼!八毛一斤!买鱼送葱姜!”他故意把“八毛”喊得震天响,顺手往鱼筐里多撒了把水,鱼儿扑腾得更欢实了。
周老板叼着烟路过,顺手从李拐子筐里捏了只虾:“哟,这虾都快翻肚皮了还卖一块二?”李拐子拐杖往周老板脚面上一跺:“不买别摸!”周老板疼得直跳脚,烟头掉在虾筐里,“滋啦”冒起一股青烟。
正闹着,工商老陈骑着二八杠自行车过来,车铃铛摇得叮当响:“吵什么吵!张侉子,你的卫生证呢?”张侉子赶紧掏出崭新的证件,塑料封皮还反着光:“陈干部,这回齐全了!”老陈眯眼看了看:“摊位费交了吗?管理费呢?检疫费呢?”一连三个“呢”问得张侉子脑门冒汗。
三
李香兰正在和面,看见张侉子鬼鬼祟祟地贴着墙根溜进巷子,裤脚还在滴水。“做贼呢?”她一把揪住张侉子的耳朵,沾满面粉的手在他脸上留下个白印子。
“哎哟喂!嫂子轻点!”张侉子从怀里掏出个红布包,神秘兮兮地左右张望,“你看这是啥?”
红布掀开,珍珠在晨光下泛着柔光,把李香兰的眼睛都晃花了。“你偷的?”她压低声音问。
“汉江里捞的!”张侉子得意地抹了把鼻子,“赵老板说值大价钱……”话音未落,赵老板的脑袋从墙后探出来,金丝眼镜闪着精光:“让我看看成色!”他一把抢过珍珠,对着太阳照了又照,舌头不自觉地舔着嘴唇,“起码值三百!”
巷子口突然传来咳嗽声,三人回头看见刘把头阴沉着脸站在那儿,烟袋锅子冒着青烟:“河南佬,把龙王爷的眼泪还回来。”赵老板把珍珠往兜里一揣:“老人家,买卖讲究先来后到……”刘把头烟袋锅子往地上一磕:“前年捞珍珠的老李头,去年收珍珠的周掌柜,现在坟头草都三尺高了!”
四
黄毛带着三个跟班晃到李香兰摊前,一脚踢翻了装芝麻酱的搪瓷缸,金黄的酱料洒了一地。“老太婆,昨天很威风啊?”他掏出弹簧刀往案板上一插,刀尖扎进木头里直晃悠。
张侉子抄起扁担就要冲过来,被两个混混一左一右按在墙上。李香兰不慌不忙地搅着锅里热干面,突然提高嗓门:“王警官!这儿有人持刀闹事!”街角正在吃早点的片警老王抬头往这边看,黄毛赶紧把刀拔出来:“老太婆你等着!”临走还不忘顺走两瓣蒜。
等混混走远,张侉子挣脱开来:“嫂子,你真认识王所长?”李香兰从案板下掏出个红皮本本:“屁!这是我家丫头三好学生奖状!”翻开内页,赫然写着“李小芳同学荣获作文比赛一等奖”。
“那刚才喊王警官……?”
“那边吃热干面的不就是王警官?”李香兰朝街角努努嘴,“虽然是个管自行车牌照的。”
五
刘把头蹲在赵老板的绸缎庄门口,烟袋锅子敲得门槛咚咚响,引得路人纷纷侧目。“把珍珠交出来!”老头儿眼睛瞪得像铜铃,眼白上的血丝清晰可见,“不然要出大事!”
赵老板陪着笑递上支大前门:“老爷子,我出五十块钱买还不行吗?”刘把头一巴掌拍掉香烟:“放屁!”他从怀里掏出个布包,抖落出三颗一模一样的珍珠,每颗都用红绳系着,“前三个捡珍珠的,一个淹死在汉江,一个疯了大半夜往江里跳,最后一个……”话没说完,街口传来“砰”的一声巨响。
众人跑过去一看,张侉子的鱼筐不知怎么翻了,活鱼在地上扑腾,而他本人正捂着后脑勺坐在地上,指缝间渗出血丝。“咋回事?”李香兰赶紧拿毛巾给他按着。张侉子一脸茫然:“不知道啊,就感觉有人从背后推了我一把……”可周围明明空无一人。
刘把头冷笑:“开始了。”他弯腰捡起滚落在地的珍珠,阳光下珍珠表面隐约浮现出一道血丝。
六
赵老板关紧店门,拉上窗帘,把珍珠放在台灯下仔细端详。灯光下珍珠表面突然浮现出一丝血色,吓得他手一抖,珍珠掉在账本上。“见鬼了!”他赶紧用红布包好,想了想又觉得不保险,找来个月饼铁盒装进去,还在盒外缠了三圈红绳。
“咚咚咚”,敲门声吓得他一激灵。
“谁?”
“我,老周,借个剪刀。”
赵老板刚打开条门缝,周老板就挤了进来:“老赵,听说你得了颗好珍珠?让我开开眼?”赵老板慌忙摆手:“没有的事!”周老板眼尖,看见柜台下露出红布一角,猛地抢过月饼盒:“好东西要大家分……咦?怎么是空的?”
两人面面相觑,盒底的珍珠不知何时变成了颗普通石子。门外突然传来“啪嗒”一声,像是有什么东西掉在地上。赵老板拉开门一看,那颗珍珠正躺在门槛外,表面蒙着一层水汽。
七
深夜的汉正街静悄悄的,只有李香兰的煤炉还泛着暗红色的光。张侉子打着手电筒在街上找来找去:“明明掉在这附近的……”手电筒光扫过青石板缝,突然照到一点反光。
“嘘!”李香兰突然拉住他,指了指前方。月光下,刘把头正跪在街心,面前摆着个铜香炉,三炷香烧得忽明忽暗。那颗珍珠就放在香炉前,泛着诡异的青光。
“龙王息怒……”老头儿念念有词,“小的这就把宝贝还回去……”突然一阵阴风吹过,香炉里的香齐刷刷灭了。珍珠“咕噜噜”滚到李香兰脚边,她刚要弯腰去捡,刘把头猛地抬头,眼珠子在月光下泛着骇人的白光:“快捡起来!不然要出人命!”
远处传来“扑通”一声,像是有什么重物落水。
八
三人划着小船来到江心,刘把头把珍珠捧在手心,嘴里念着听不懂的咒语。月光下的汉江黑得发亮,偶尔有鱼跃出水面,溅起银色的水花。
“龙王在上,小的们有眼不识泰山……”刘把头双手颤抖着,就要把珍珠抛进江心。赵老板突然扑上去:“等等!那是我三百块钱啊!”两人在船上扭作一团,小船剧烈摇晃。
“都别动!”李香兰一声吼,“船要翻了!”话音未落,船底突然“咚”的一声闷响,像是被什么东西撞了。张侉子往水里一看,吓得差点栽下去:“妈呀!好大一条鱼!”
一条从未见过的金色大鱼在水下游弋,鱼鳍展开像两面金扇,眼睛在月光下泛着红光。刘把头二话不说把珍珠抛进江心,大鱼一个摆尾,衔住珍珠消失在深水中。江面顿时泛起一圈圈金色涟漪,久久不散。
九
第二天一早,张侉子的鱼摊前围满了人。木盆里游着几条金红色的鲤鱼,在朝阳下闪闪发光。
“这就是那条神鱼?”周老板蹲在盆边,手指刚碰到水面就赶紧缩回来,像是怕被咬似的。
李香兰正给客人装鱼:“别瞎说,就是普通金鲤鱼,五块钱一条!”她麻利地捞鱼装袋,“买两条送鱼食!”
赵老板垂头丧气地蹲在旁边:“我的三百块啊……”他掏出那个月饼铁盒,里面空空如也。刘把头抽着烟袋路过,意味深长地说:“破财消灾,你们赚大了。”
正说着,工商老陈带着人走过来,众人顿时紧张起来。谁知老陈笑呵呵地展开一面锦旗:“接到群众举报,你们这条街被评为‘文明经商示范街’了!”锦旗上“诚信经营”四个大字金灿灿的,跟盆里的金鲤鱼相映成趣。
十
夕阳西下,李香兰收拾着摊位。煤炉里的火渐渐熄灭,最后一缕青烟袅袅升起。张侉子兴冲冲跑过来,怀里抱着个崭新的玻璃鱼缸,水花溅湿了他的衣襟。
“嫂子!你看我买了啥?”鱼缸里几条金鱼游得正欢,其中一条通体金黄,背鳍上有一道奇特的红色花纹。
李香兰擦了擦手:“哟,开窍了?知道做正经生意了?”她抓了把鱼食撒进缸里,金鱼们立刻争抢起来。
街对面,赵老板正在给客人介绍新到的绸缎:“……这料子绝对不缩水!要是出问题我把它吃了!”他拍胸脯的样子把客人都逗笑了。周老板叼着烟数钱,看见黄毛几个蹲在街角,顺手扔过去一包游泳牌香烟:“小子,以后帮我看看场子?工钱一天三块。”
汉正街的灯火次第亮起,卖唱的瞎子拉着二胡,沙哑的嗓音混着芝麻酱的香气在街巷间流淌:“汉江流水长又长哟,码头故事几箩筐……”夜市的人流中,那颗消失的珍珠仿佛从未存在过,只有盆里的金鱼偶尔摆尾,荡起一圈似曾相识的涟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