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汉正街的空气黏稠得能拧出油汗,蝉在梧桐叶间嘶鸣,声浪一波高过一波。工商所那辆绿皮三轮摩托开走卷起的烟尘还未散尽,一股更焦灼的气息却悄然弥漫开来。老陈临走时甩下的话,像烧红的烙铁烫在每个人心头:“个体户卫生评级!下月起,评级不达标,一律停业整改!”
李香兰的煤炉子烧得正旺,火苗舔着锅底,将一锅红油熬得“咕嘟咕嘟”冒泡,浓烈霸道的麻辣香气原本是招徕生意的利器,此刻却显得有些刺鼻。她舀起一勺滚烫的红油,手腕一抖,均匀地泼在刚捞出的热干面上,金黄的芝麻酱瞬间被染红,辣椒皮子浮在表面,像撒了一把烧红的铁屑。
“热干面——卫生评级,照样香咧!”她扯起嗓子吆喝,声音刻意拔高,带着一股不服啄的硬气,试图驱散那股无形的压抑。
斜对面,廖小椒的火锅摊前更是“硝烟弥漫”。她的大铁锅里,牛油底料翻滚如岩浆,红得发黑,厚厚一层辣椒壳子随着沸浪沉浮。她抄着长柄铜勺,在锅沿“哐哐”敲了两下,脆响炸开:“川味底料——辣得卫生,香得放心!评级?怕个锤子!”
几个熟客端着碗,蹲在街边的条凳上吸溜着面条,额头上汗珠滚滚,辣得直吸冷气,眼神却时不时瞟向工商所消失的街口,带着掩饰不住的忧虑。
二
一张簇新的、印着鲜红“甲”字的卫生评级告示,被浆糊牢牢贴在了李香兰面摊的煤炉架子上。告示纸在炉火的烘烤下微微卷边。
“甲级?”廖小椒凑过来,手指戳着那个“甲”字,一脸难以置信,“香兰姐,老陈是不是搞错了?我们这摊子,风吹日晒的,还能评甲级?”
李香兰没答话,只是用抹布用力擦着案板边缘残留的一小块油垢。她的目光扫过告示下方一行不起眼的小字:“……经营场所需具备基本防蝇防尘设施……”
“小芳!”她喊了一声,“去把新买的那个纱网罩子拿来!”
小芳应声从摊子底下拖出一个折叠的细铁丝纱网罩,上面还蒙着层崭新的、细密的绿纱。李香兰接过罩子,“哐当”一声,稳稳地扣在那口翻滚着红油辣子的铜锅上。浓烈的麻辣香气被阻隔了大半,只有丝丝缕缕透过绿纱钻出来。
廖小椒看着被罩得严严实实的大锅,重庆腔调拔高了八度:“搞么事名堂?!罩起来还叫么斯火锅?香味都冇得了!哪个来吃?”她心疼地看着自己那锅“雄风”被囚禁。
“香味冇得,总比停业强。”李香兰声音平静,又拿起另一块小些的纱网,罩住了盛放芝麻酱和酸豆角的搪瓷盆,“老陈这次,是动真格的了。”
正说着,周老板叼着烟,晃悠过来,金丝眼镜后的目光在那“甲”字告示上溜了一圈,又瞟了瞟廖小椒罩着绿纱、憋屈翻滚的火锅,嘴角勾起一丝不易察觉的弧度:“哟,香兰,评级甲级?恭喜恭喜!还是你觉悟高,动作快!”他吐出一个烟圈,慢悠悠地,“不像有些人啊,仗着味道凶,不讲卫生,这回怕是要栽跟头喽!”
廖小椒气得把铜勺往锅里一扔,溅起几滴红油:“周扒皮!你少在这块阴阳怪气!老娘的锅干净得很!苍蝇飞进去都打滑!”
三
“丙级?!”
廖小椒的尖叫声像把锥子,刺破了午后闷热的空气。她手里捏着一张同样簇新、却印着刺眼“丙”字的卫生评级告示,手指因为用力而发抖。
“凭么事?!老娘的锅一天刷三遍!碗筷开水烫!调料罐子擦得能照镜子!凭么事丙级?!”她冲着来送通知的年轻工商办事员吼,唾沫星子差点喷到对方脸上。
办事员是个生面孔,脸皮薄,被她吼得后退一步,扶了扶大盖帽:“这…这是所里统一评的…你…你这摊子,露天作业,无固定遮挡,防蝇防尘措施…不达标…”他结结巴巴地指着告示上的条款。
“不达标?!”廖小椒一把抢过告示,“哗啦”抖开,指着上面一行字,“‘需配备有效防蝇防尘设施’,老娘有罩子!罩着呢!”她猛地指向自己那口被绿纱罩着、显得憋屈无比的大铁锅。
“罩…罩子是有了…”办事员推了推眼镜,努力保持严肃,“但…但你这锅,敞开熬煮,气味浓烈,容易招引蚊蝇,且…且无独立操作间,与就餐区未有效隔离……综合评定,只能给丙级。”
“放屁!”廖小椒气得脸通红,抄起铜勺就要理论。
李香兰一把按住她,沉声问办事员:“那丙级,么样才能升?”
办事员松了口气,赶紧说:“限期整改!加装固定顶棚,隔离操作区,更换密闭式熬煮容器……下月复查,达标可升乙级。”
“密闭容器?!”廖小椒眼珠子都快瞪出来了,“老娘这铜锅用了十年!熬底料就是要敞着熬!火候、香气,全靠这口锅!换密闭的?熬出来的还能叫火锅?!”
“规定就是规定。”办事员板起脸,“做不到,下月就停业!”说完,像躲瘟神似的,转身快步走开。
廖小椒看着手里的“丙”字告示,又看看自己心爱的大铜锅,眼圈突然红了。
四
“福源茶馆”后堂的小天井里,热浪被高墙挡去大半,只留下蒸笼般的闷热。廖小椒把那口被绿纱罩着、显得灰头土脸的大铜锅墩在地上,“哐当”一声闷响。她手里还攥着那张“丙”字告示,纸张边缘都被汗湿的手心揉烂了。
“香兰姐!你说!这还让不让人活了?!”她声音带着哭腔,“我廖小椒在重庆朝天门码头摆摊都没受过这憋屈!熬个底料还要关禁闭?那还叫川味?叫个屁!”
李香兰没说话,蹲下身,掀开绿纱罩。锅里红油凝固了大半,表面结了一层暗红色的油膜,原本翻腾的辣椒壳子蔫头耷脑地沉在锅底。她拿起长筷子搅了搅,香气稀薄得可怜。
“你看!你看!”廖小椒指着锅,痛心疾首,“这样熬出来的底料,狗都不闻!还卖个铲铲(什么)!”
张侉子也蹲在一旁,挠着头:“廖家妹子,要不…咱认了?搞个盖子盖上?总比停业强……”
“认?”廖小椒猛地抬头,像头发怒的小母豹,“凭么事认?我廖家的底料方子,三代人传下来的!火候、敞气、搅动,差一点都不行!盖盖子?那是焖猪食!”
李香兰放下筷子,站起身,目光扫过廖小椒倔强的脸和那口憋屈的铜锅:“小椒,你熬底料,最要紧的是么事?”
“火候!香气!还有…”廖小椒下意识回答,“锅气!敞着熬,那热气带着香味往上冲,油分子都在跳舞!盖了盖子,就是死水一潭!”
“锅气…”李香兰重复着这个词,若有所思。
五
周老板的布店门口支起个小茶几,泡着壶劣质花茶。他摇着蒲扇,看着斜对面愁云惨淡的火锅摊,又瞥了眼李香兰面摊上那个醒目的“甲”字,金丝眼镜后的笑意藏都藏不住。
“香兰啊,”他呷了口茶,声音不大不小,正好能让隔壁摊子听见,“还是你脑筋活络,晓得搞个罩子。这评级啊,就是个面子功夫。味道?糊弄糊弄那些戴袖章的就行了!你看你,甲级,多风光!”
李香兰正用长铜勺搅着芝麻酱,闻言动作不停,眼皮都没抬:“周老板,管好你自己的‘面子’就行了。布票捂久了,当心长霉。”
周老板被噎了一下,脸上有些挂不住,干咳两声:“咳…我这不是替你高兴嘛!不过啊,”他话锋一转,声音压低,带着点“掏心窝子”的意味,“你跟廖家妹子关系好,也得劝劝她。胳膊拧不过大腿!工商所那帮人,认的就是死规矩!她那口敞口锅,就是个活靶子!趁早换了,大家都清净。不然闹下去,连累整条街评级都受影响,那才叫划不来!”
他这话看似“好意”,声音却不高不低,刚好让支着耳朵的廖小椒听得一清二楚。
“放你娘的屁!”廖小椒果然炸了,几步冲过来,指着周老板的鼻子,“周扒皮!少在这块挑拨离间!老娘就不换锅!看哪个敢封我的摊!”
周老板缩了缩脖子,装模作样地摇着蒲扇:“好心当成驴肝肺!随你!随你!”嘴角却勾起一丝得逞的冷笑。
六
工商所的小会议室里,烟雾缭绕。老陈捏着几张卫生评级表,眉头拧成疙瘩:“反应很大啊!尤其是那个卖川味火锅的廖小椒,抵触情绪严重!说我们扼杀传统风味!”
一个年轻办事员推了推眼镜:“陈股长,规定是刚性的。露天敞口熬煮高油脂、高刺激性食品,确实不符合卫生规范,容易滋生细菌,招引蚊蝇,是重点整治项。她那口锅,是典型。”
“典型…”老陈敲着桌子,“那李香兰呢?她也是露天摊,怎么评的甲级?”
“李香兰配合度高,主动加装了防蝇纱罩,原料容器密封,操作相对规范。而且,”办事员翻着记录,“她的热干面制作过程,煮面、拌料时间短,敞口风险相对较低。火锅熬煮时间长,挥发物多,风险等级不一样。”
“道理是这个道理…”老陈叹了口气,眼前浮现出廖小椒喷火的眼睛和那口倔强的大铜锅,“可这汉正街的烟火气,有一半是靠这些‘不规矩’撑起来的。一刀切下去,怕是……”
“股长,卫生达标是底线!”另一个年长的办事员沉声道,“不能因为‘烟火气’,就放任隐患。那个丙级,给得没错。下月复查,不达标,必须停业!不然我们没法交代。”
老陈沉默片刻,掐灭了烟头:“知道了。复查……严格按标准执行。”
七
夜市灯火初上,廖小椒的火锅摊却异常冷清。那口罩着绿纱的大锅孤零零地架在炉上,红油在纱罩下死气沉沉地冒着细微气泡,香气几近于无。偶尔有熟客路过,探头看看,摇摇头又走开了。
廖小椒坐在小马扎上,双手抱膝,下巴搁在膝盖上,看着自己蒙尘的招牌,眼神倔强又茫然。
李香兰端着一碗刚拌好的、淋了厚厚红油的热干面走过来,放在她旁边的小凳上:“先吃点。”
廖小椒没动,声音闷闷的:“香兰姐,你说…我这锅,真的不卫生吗?”
“锅是死的,人是活的。”李香兰在她旁边蹲下,看着那口被囚禁的铜锅,“卫生是规矩,味道是根。规矩要守,根也不能断。”
“那怎么办?”廖小椒抬起头,眼圈还是红的,“盖盖子?熬出来的就是死油!不盖?下个月就关门!”
李香兰没直接回答,手指无意识地在地上划拉着。煤炉的微光映着她的侧脸,眼神专注得像在解一道难题。突然,她手指一顿。
“锅气…”她低声自语,目光猛地投向廖小椒,“小椒,你说熬底料,锅气最要紧。锅气是么事?”
“就是…就是油分子在热锅上撞来撞去,香气跑出来,又被热气顶上去,活蹦乱跳的那个劲儿!”廖小椒比划着。
“活蹦乱跳…”李香兰重复着,眼睛越来越亮,“那要是…给它找个笼子,又让它在里头跳呢?”
八
“张伯!救命!”
廖小椒的大嗓门带着前所未有的急切,敲开了“张记铜匠铺”那扇厚重的木板门。铺子里炉火熊熊,锤打铜器的“叮当”声震耳欲聋。
张铜匠停下手里的活计,抹了把汗,看着廖小椒和她身后抬着那口憋屈大铜锅的李香兰,浑浊的老眼闪过一丝疑惑。
“张伯!您老手艺最巧!”廖小椒把铜锅往铁砧旁一放,指着那绿纱罩,“帮我想个法子!既要罩着它,防苍蝇,又要让我的‘锅气’能跑出来!憋在里头不行!”
张铜匠围着铜锅转了一圈,粗糙的手指在锅沿和绿纱罩上摸了摸,又敲了敲锅身,发出沉闷的回响。他拿起廖小椒拆下来的那个绿纱罩框架,对着光看了看细密的网眼。
“透气…跑香…”他喃喃自语,沟壑纵横的脸上没什么表情,转身走到墙角一堆废弃的铜料里翻找起来。
“叮叮当当”一阵响,张铜匠翻出一个布满灰尘、造型奇特的铜构件。那像是一个倒扣的喇叭口,边缘有一圈密集的、细如针尖的小孔。他把喇叭口往绿纱罩顶上一扣,尺寸竟刚好!
“试试。”张铜匠言简意赅。
廖小椒半信半疑地把这加装了铜喇叭的罩子重新扣回大锅上。李香兰捅旺了炉火。
红油再次翻滚起来。这一次,神奇的事情发生了!
浓烈霸道的麻辣鲜香,不再被绿纱死死捂住,而是顺着那铜喇叭口密集的针孔,“丝丝缕缕”却又“汹涌澎湃”地喷射出来!那香气,如同被束缚已久的猛兽挣脱了部分枷锁,带着一种被压缩后的、更凝聚、更锐利的穿透力,瞬间席卷了整个铺子!
“我的个老天爷!”廖小椒惊喜地叫出声,使劲吸着鼻子,“就是这味!活过来了!活过来了!”
九
“丙级复查!”
年轻的工商办事员板着脸,再次站在廖小椒的火锅摊前。他手里拿着复查表,目光挑剔地扫视着摊位。
廖小椒的摊位焕然一新:头顶加装了可伸缩的帆布雨棚,操作区用半人高的薄铁皮围挡隔开,案板、调料罐擦得锃亮。最引人注目的,还是那口大铜锅——它依旧敞着口,但上方稳稳扣着张铜匠特制的“铜喇叭”防蝇罩!
红油在锅里翻滚,浓烈无比的麻辣香气,正从喇叭口那密密麻麻的针孔中,如同无数条无形的火舌,强劲地喷射、弥漫开来,霸道地宣告着自己的存在!
“这…这罩子…”办事员指着那造型奇特的铜喇叭,有些语塞。这明显不是标准防蝇罩。
“领导!”廖小椒中气十足,脸上带着自信的笑,“您看!全罩!苍蝇绝对飞不进去!热气、香气,从这小孔出来,不耽误挥发!绝对符合‘有效防蝇防尘’的要求!还保留了传统风味!这叫…这叫…”她卡壳了,看向李香兰。
“这叫‘透气密闭’。”李香兰平静地接口,“既守了规矩,也留住了锅气。领导,您闻闻,这卫生达标了,味道是不是也更‘达标’了?”
办事员被那汹涌澎湃的香气包围,下意识地深吸了一口,辛辣鲜香直冲脑门,额角瞬间冒出一层细汗。他憋着没咳嗽,脸上表情复杂。他绕着锅仔细检查,确实找不到卫生死角。那铜喇叭罩,虽然怪,但确实把锅口封死了。
他低头在复查表上划拉了几下,最终,在那个刺眼的“丙”字旁边,用力写下一个字——“升”。
十
夕阳的余晖给汉正街镀上一层暖金色。廖小椒的火锅摊前重新排起了长队,铜锅里红浪翻滚,浓郁的香气透过铜喇叭的针孔,欢快地喷涌、跳跃,与热干面的芝麻酱香、各种小吃的味道交织在一起,构成汉正街独有的、生机勃勃的市井交响。
廖小椒挥舞着长铜勺,舀起一勺红亮的底料,手腕翻飞间,油星裹挟着香气四溅,引得食客一片叫好。她特意舀了一勺,浇在旁边李香兰那口擦得锃亮的铜锅边缘。
“香兰姐!尝尝!加了‘尖板眼’的锅气,更霸道了!”
李香兰笑了笑,拿起抹布,仔细擦去溅到自家锅沿上的红油。她擦得很慢,很用力。
锅柄上,“诚信经营”四个刻字,在夕阳的暖光下,每一个笔画都显得无比清晰、深刻。那“诚”字的最后一点,似乎也沾染了一丝红油的亮色,在光线下灼灼生辉。
这“诚”,守的是规矩,留的是根,是汉正街这口百年老锅里,那缕永远扑不灭、锁不住的——滚烫的锅气。